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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原的水岸新近搬来一户人家,说是一户,其实只有一个苍白文弱的书生,以及一个侍侯他的小书童。
似乎柳萧一开始遇到这书生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病得厉害的样子。轻咳着,清晨时分在水边的一树烟柳下面出神。乍看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多看一会,柳萧便觉得他的眼神全然是呆的。这人枉然生了一具好皮囊,眼中毫无神采,脸上也只有病气。
柳萧略通一点医术,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这人断然活不久的。
有时候霞光照着水面,流金幻彩,让他雪白的脸也变得生动明亮了一些,柳萧忍不住会看花了眼,觉得他其实神容摄人。可惜稍一留意就会发现,这个堪称绝色的人几乎没有任何生机。他到底靠什么支撑到现在还不死,还真令人奇怪。
柳萧是当地出名的大才子,向来眼高于顶,却独独对这个古怪的人有些好奇。他家住水边不远的烟树原,有时候骑着青驴,携一壶浑酒,信步而游,经常遇到这人靠着柳树出神。有次,柳萧便索性邀他一起喝酒。
那人楞了楞,看了柳萧一眼,出神一会,缓缓微笑,也不推辞,豪爽地接过酒一饮而尽。事后咳了半天,却不住称赞:“好酒!”
柳萧有些抱歉,又觉得得意,便说:“这酒在方园几百里都出名的; 是我自己酿成,用了最好的酒米,全然照着古方所制。只没想到你不能喝。”
这人笑了笑:“原来略能饮的,病后戒酒几年了。先生佳酿,令人不觉忘情。”这是柳萧第一次听他说话,只觉声音清越,态度儒雅。他一说话,便不是那半死不活的沉闷模样,双目清明,口角春风,十分爽朗动人。
柳萧一听,不禁楞了楞,脱口道:“你要是喜欢,送你两坛子酒又有何妨。”
那人嘴角含笑,似乎要称谢,却忍不住咳了一口血。
柳萧大惊:“你真不能喝酒。”连忙扶住他,那人冰冷颤抖的手牢牢抓住柳萧的手,闷声咳了一阵,好一会才缓过气,又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一时贪酒失态,让先生笑话了。”才笑得一下,又咳了口血。
柳萧惊得没做手脚处,只好奋力支撑住他剧烈颤抖的身子,又忙着给他锤背,触手只觉这人瘦得骨头突出,青衣上现出明显的骨骼凸起,不禁骇然。
过一会,那人略缓一些,脸上现出惆怅之色,低声说:“越来越不成了。你……能不能扶我回去?”
柳萧原本自悔不该惹他发病,闻言当然一口答应。便把那人扶上青驴,照着他的指点,来到一处小小人家。守在外间的书童一看大惊:“林爷,你怎么这样了?”连忙扑了上来。
那人有气无力地笑笑:“不该贪酒……咳咳……真没用啊……”吃力地滚下青驴,书童忙把他扶了进去。那人身形瘦削长大,就算病得只有一把骨头,也决计不轻,奇怪的是书童居然轻轻松松就把他弄入了内堂。
柳萧原有些见识,看得心头一惊,估摸这书童手底下功夫不弱。他一时好事送酒,惹得那人发病,满心愧疚地送人回来,到了这里,忽然有些发毛,觉得此地恐怕不妙。只是来都来了,这时候丢下病人不管,怎么都说不过去,便硬着头皮入内。
那书童见他衣衫上带着血痕,顿时神情惊骇,哭道:“林爷,你又咳血了?这……这可怎么好?”
那人笑了笑,神情已有些恍惚,沉默一会,悠悠说:“他早就说过,咳血三次就死。这可是第三次了。锦童,别怕……把我的头割回去复命,你就……不用跟着我受苦啦……”
锦童闻言大哭:“我才不回去。林爷,你以为锦童我是不讲信用的小人吗?”
柳萧没料到一杯酒后果如此害人,惊得连忙说:“这位兄台,真对不住!我,我,我给你请大夫!”说着就想冲出去找人。
锦童怒道:“这病哪里是那些市井庸医治得了的!你还假惺惺什么?”
说着,气势汹汹拉住柳萧,瞪了他一眼:“不准跑!瞧你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快说,林爷怎么会忽然犯病,是不是你害他?”
柳萧还没开口,那人摇摇头,吃力地示意锦童放手:“锦童,生死有命。是我自己贪酒,不关他事。”他一开口,血沫蜿蜒流过雪白的下巴,瞧着甚是骇人。柳萧越发愧疚,不住口地赔不是。
那人微一摇头:“说了不关你事……”眼看柳萧还是一脸不安,无奈道:“锦童不肯,请兄台代他走一趟罢。也算帮了我。”
柳萧记得他对锦童提过什么“割头复命”,一惊道:“你要我割你的头?那可不成。”
那人苦笑:“呵……送个信物就是。总得我死了,他才安心。就劳驾兄台帮忙传信了。只是……可能有些艰险,要辛苦兄台。”
柳萧这才微微放心,只是听他提到要死,不免愧疚更甚,叹道:“误害阁下饮酒,在下当真惭愧得恨不能赔你一命。既然要我送信,再是艰险辛苦,在下断无推辞之理。”
那人点点头,除去手指上的一枚墨玉扳指,凝视了一会,忽然又笑了笑:“我发誓过此物绝不离身,便烦兄台代我把它转交给一个人,他看到自然明白我已经死了。”
柳萧吸口气,料到这位传信的对象定有古怪,硬着头皮道:“你要我交给谁?”
那人眼神有些恍惚,过一会轻轻说:“京城,吴王。”
柳萧手一颤,玉扳指应声落地,碎成两半。
吴王聂熙是今上同母的亲弟,身为皇族第一勇士,威名赫赫,年纪轻轻就为皇朝立下无数战功。他是万众归心的亲王,不败不灭不破的战神,可惜这位无与伦比的神,毕竟敌不过自己的野心。四年前聂熙发动兵变,给整个国家带来一场浩劫,最终身败名裂。而战胜他的人,名叫林原。
林爷……林爷?柳萧忽然想起那个久已被举国上下遗忘的名字。
那是林原。铁翼军大元帅,平定吴王之乱的大功臣,却又在胜利之后不久,因箭伤发作,暴病身亡,被皇帝以国葬之礼相待。
奇怪的是,吴王被俘入京之后,并未被处死,皇帝只是痛责了他,废去吴王一身武功,把他软禁在京师白梅书院。为此,不少大臣上书痛陈吴王之患,请求皇帝杀聂熙以谢天下,皇帝却以“先皇子息单薄,不忍损伤”为理由拒绝了。因此,老百姓都说小皇帝仁厚无比,只是太过仁厚也不是好事。
今日忽然有一个姓林的人要他送信物给吴王,柳萧顿时头痛起来。看着眼前书生苍白如死的脸,他隐约感到,自己怕是卷入什么不该卷入的事情了。
杨柳原离京城不过两百多里,柳萧骑一匹快马,一天功夫就到了。他知道吴王被软禁,料定很难见到,拿着断裂的墨玉扳指,远远地看着白梅书院的青瓦白墙,转来转去地发愁,不料忽然被人拍一下肩膀。
柳萧一惊转身,却见一个黑面长身的英武汉子对他缓缓一笑:“瞧你手上的玉扳指,找聂爷的是吗?爷早说这个月该来人了,吩咐小人等了好久,你跟我来。”
柳萧一惊,茫然点头,跟着那人走了几步,忽然明白过来:聂熙早就算定了那个林爷本月必死,所以一早派人等候。这份计算功夫,可是厉害得很。
他向来胆大包天,可现在事情非同寻常,不知道传说中神魔一样的聂熙到底是怎样的人,他十分好奇之余,也有些冒冷汗了。
黑面汉子见他走得心不在焉,笑道:“你在想什么?”
柳萧脱口道:“在想你家聂爷的事情。”
黑面汉子一愣,嘴角抽动,似笑非笑,催他快走。走了几步,那汉子忽然停下来,挠了挠小腿,脸上现出痛苦之意。
柳萧忙问:“老哥怎么了?”
那汉子苦笑道:“院中阴湿苦寒,自打住进去,我这腿上就长了不少疙瘩,瘙痒难当。”
柳萧号为才子,杂学不少,也通一些医术,便要他撩起裤腿查看,但见果然布满了红点,有的已经溃烂,瞧着十分碜人。柳萧一看就说:“这是湿疹啊,只要多用药,不难治的。老哥怎么不及早处置?”
那汉子沉默一会,摇头苦笑:“算了。请大夫贵得很,我的月份银子还要养一家七口,可不够花销。”
柳萧性情爽快,闻言忙道:“小弟略通医术,给老哥留个方子如何?其中几味草药自己都可以采到,余下的也不贵。老哥可以自行慢慢调理。”说着又掏一块碎银子递给那汉子:“这点算作药钱,够买半年的用量了。”
那汉子不料他如此豪爽,愣了一愣,还想推辞,见他意思恳切,便期期艾艾地收下了。柳萧要他带着去一家药铺子,帮他开了个方子,抓了几袋药,柳萧便对着药材指指点点,给他说哪些药材可以在哪种地方自己采取。药房小二见他十分精熟医道,不觉目瞪口呆,那汉子也现出佩服之意。
这一轮折腾下来,两人亲近不少。柳萧又疏阔,没几下就和那汉子称兄道弟起来。原来那汉子叫郑卫,本是禁军中一个低阶头领,奉命看守吴王,身份略同狱卒。只是他佩服吴王勇略,态度恭谨,只要吴王要求之事不违皇命,便尽力帮忙。柳萧说了遇到那病书生受托送信之事,郑卫面色微变,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道:“柳秀才,你可知道吴王的外号?”
柳萧茫然道:“怎么?”
郑卫低声说:“朝中都叫他‘谦谦君子’。”
柳萧听了,想着聂熙到底何等人物,一时间茫然不已,过一会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吴王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
郑卫摇头:“那是明面上的意思,私底下,叫他‘谦谦伪君子’。”
“啊?”柳萧呆了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不到武勇绝伦、野心勃勃的吴王却有个这样的难听外号。
“这可不奇怪,兵道是诡道。善用兵者,定然威猛如虎,可也定然狡诈如狐。”郑卫正色道:“吴王虽被软禁,在朝中定有余党,是以朝廷十分警惕。吴王又最会骗人,所以,待会不管吴王问你什么,你只推一问三不知。免得惹出祸事。”
柳萧摸了摸脑门上的冷汗,苦笑道:“既然如此凶险,要不然我现在就把墨玉扳指给你,郑兄帮我送进去,我就走了算了。”
郑卫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