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暻微微一笑:“近日以来,朕晕眩之症越来越剧,大概也活不久了。虽然取了令尊性命,早晚朕也要奉陪的,皇后怨恨什么呢。只可惜,皇后获罪幽闭于此,垂帘听政的志气便不得实现了。”
朱若华明知道聂暻回京之后呕血数次,颇为不祥,听他自己说出来,还是有些茫然,过一会道:“是啊。都要死了。”口气冷酷,寒星似的眼睛却忍不住有些晶莹水气。
聂暻道:“看在孩子份上……我虽然必须杀朱家满门,却可给你一个机会。你生下孩子之后,或出家,或自裁,你可任选其一。总之,终生不得出和芳斋一步。至于孩子,我会交给其他有德望的妃子教养。”
朱若华一怔,随即道:“我选出家。”
她深静清冷的眼睛看着聂暻,脸上居然笑了笑:“我决不为你死。只要有机会,我都要活着。活着——才有更多机会。”
聂暻居然也不生气,微笑道:“好强顶。那你好好呆着吧,如果孩子掉了,朕立刻取你性命。”说着,亲手解去了她身上白布。
朱若华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刚才的狂热恼恨却已被倔强的求生念头取代了。她茫然一阵,见聂暻清瘦的身影慢慢转入门外的天光,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他这一走,是不是永远不会再见了。
“等等。”朱若华失声叫道。
聂暻微微转身:“怎么?”
朱若华咬咬嘴唇,忽然说:“听说李风奇给了你聂熙的墨玉扳指,证实了吴王的死讯,是以害得你呕血大病一场。其实,古来就有玉石俱焚之说,大火中那墨玉扳指不可能完好无损。所以——吴王一定还在人间,他送出扳指,故意断你念头。”
聂暻嘴角微微扯动:“我知道。”他看着朱若华惊讶的眼睛,慢慢补了一句:“谢谢你。我决计没想到……你肯对我说这个。”
也许,朱后毕竟不愿看着聂暻憔悴而死吧。那么恨他,可还是一念不忍。最初的朱若华,本是个温柔的女人,大概被逼得太绝望,就成了这样。
如果当初爱的人是自己的皇后,如果好生和朱太傅解开心结……也许,这辈子会快活一些吧。
可早在聂熙对他笑着说梅花如兄长的时候,他就中了毒,命中注定了一切。
永不解脱。
朱若华被他温和迷茫的眼神看得十分不安,冷冷转过头,有些别扭地说:“我才不是为了你。我不想孩子出生之前你就死去,其他宗室登基。我的儿子,日后一定要做天子。这是你欠我朱家的。”
聂暻微微一笑:“我知道,皇后,你不用解释。你聪明强干,足为天子之母。只可惜,时也命也……”
他看着朱若华神情倔强,身上却十分伶仃单薄,忽然觉得她可怜,叹了口气,随手解下披风给她披上,掉头离去。
朱若华眼神明暗不定,忽然缓缓道:“白梅书院。你还记得么——”
聂暻一震,某个思绪一下子炸开,回头说:“谢谢!”匆匆而去。
是了,白梅书院!
聂熙如果不能放心兄长,留在京中,他心里最熟悉和习惯的地方,正是已经成为废墟的白梅书院!
冰冷的风在耳边不住吹拂,带着一丝丝乱雪,割面如刀。
现在只是十月天,论理不该有雪,可是今年天时失正,秋天还有桃花梨花二度开放,到了十月,忽然一下子转冷,前几日就密云郁郁,想不到今夜索性落雪了。
冰冷的雪花不断飘落聂暻脸上,他却顾不得拂拭,只管驱策快马,一路冲向白梅书院。
聂暻怕去的人多了惊走聂熙,本待不许随从护卫,当不起曹欣然涕泪交流、又求又跪,无奈只许他一人跟随。只是一想到聂熙,忍不住心事如同沸腾一般,走马如电,曹欣然在湿滑的雪地里不敢跑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没多久就掉出了几里路,心下叫苦不迭。
聂暻一路狂驰到白梅书院之外半里,想着聂熙弓马精熟,若一路跑马进去,只怕惊动了他,于是翻身下马,施展轻功无声无息飞掠。还好这时已经过了傍晚,天色昏沉,又下着雪,路上没什么行人,是以他这样飞掠急奔,也没吓到往来过客。
不多时,白梅书院焦枯的残骸出现在铁灰色的天幕下。这里本来就是京郊空地,大火之后,四顾寥落,除了门口那烧得焦黑的灰色墙壁和一对石狮子,这辉煌一时的书院竟然没剩下什么东西了。
聂暻跑得急了,这时候才觉得有些辛苦,靠着那黑黝黝的石狮子歇了一会,等气息略平静,这才悄然而入。
脚下松脆的木板残骸被他踩得格格轻响,每一声犹如一句轻叹。诺大的庄园没有一点灯光,聂暻只能靠积雪的反光勉强辨路,一路上,到处都是冷落凄清的气息。
他走过一条小路,看到两边焦枯的老梅树,姿影还是苍劲虬曲的,背了白雪,似乎可以随时起舞,诉说这里辉煌的过去。
聂暻看着眼熟,忽然想起来,就是在这树下,他折了一枝梅花,雪地里徘徊沉吟。聂熙看了,忍不住说:“梅花不如聂大郎。”
再不能忘记,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眼中闪耀如宝石的光芒。
从此醉,从此沉沦,从此就是一生一世。憔悴精神,瘦尽梅骨。
聂熙……会住在这里么?他心里还记得这些事情吗?
风一过,聂暻闻到淡淡的白梅花香,在蔼蔼初雪中微薄地浮动着。
想不到,这老梅经历了大火依然不曾死去,倔强地在初冬中开出花朵,可他却不能是当年的聂暻了。今年花还是好的,去年人却已老去。大概情思太重,便容易衰竭罢。只有无情的梅树,大火也不能夺去风骨。
聂暻心里一阵翻搅,悲伤和渴望混杂在一起,竟是举步维艰。
他有些头昏,只好抱着那半焦的老梅,略歇一阵,精神好一些,就待继续走。
不知何处风动,卷来细细密密的雪花,也带着一声幽叹。那声音似乎极远极轻微,若有若无,但听到聂暻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惊雷!
“二弟!”聂暻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失声叫道。
那是洗梅台,那是洗梅台方向!
他只觉全身的血一下子烧着了似的,整个人火烫着,疯也似的朝着洗梅台疾冲而去。一路跌跌撞撞,头晕目眩地,不知道摔倒了几次。聂暻闷声不哼地爬起来,接着狂奔。
聂熙在那里,聂熙在洗梅台,他被囚禁了数年的孤岛!想不到,他毕竟回去!
几乎随着他的脚步,洗梅台方向的淡淡光晕忽然消失。聂暻心里咯噔一跳,只怕聂熙发现他后忽然离去,越发舍命狂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那场大火之后,洗梅台已经废弃了。由于长期没人疏浚,水源堵塞,洗梅台四周的浩瀚烟波都变成了一片泥涂,岸边的柳树早已焦枯,有些尚未烧干净的,便歪歪斜斜地倾颓在雪地里,活象一个个披散着白发的人,只管用凄清的姿态默默凝立。
雪花细碎地飘舞着,落到聂暻滚热的额头,立刻被烫成了微小的水珠。他深一脚浅一脚奔跑在积雪中,越来越接近洗梅台。那边黑黝黝地,只有建筑残骸的影子,看不大出人迹,可那声叹息,分明是聂熙的声音……聂暻一步步逼到门外,不禁情热如沸。
这里是昔日囚禁聂熙的地方,被火烧之后,石壁坍塌了一些,只有半边建筑还在勉强矗立着,最边上的小屋倒是勉强完好。风一过,有门板吱吱呀呀的声音,看样子没有关紧。聂暻一愣之下,心里希望燃得更高。
白梅书院经历过大火,这门板自然是后来有人装上去的。看来——刚才那声叹息不是幻觉,不是幻觉!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只觉心跳越来越厉害,眼前一切瞧出去都有些模糊,只怕待会失态让聂熙难堪,便静静站在外面。待心跳稍微平定一点,一步步挪了过去,不徐不疾敲响那破旧的门板。指节扣在腐朽的木质上,发出空洞沉闷的回响。
里面黑沉沉的,没人回应。
聂暻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轻咳一声润了润嗓子,这才柔声道:“二弟,是你在里面么?”
依然无人回答。
只有细雪扑簌簌地落着,冰冷的雪花让他发烫的头颅略微清凉好过一些。
聂暻心里隐约有种不妙的感觉,又柔声怡气呼唤几声,听不到回应,心里慢慢焦躁起来。难道聂熙听到他过来就走了?还是一切本是他思念得发狂的幻想?
聂暻一咬牙,猛地推开门。大片雪花夹着寒风,把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吹了进去。
四顾寥落,里面空无一人,安静得可怕,连外面沙沙的雪花落地声也一清二楚。
聂暻喘息一阵,看到石台上隐约有个油灯轮廓,伸手摸了一下,灯油微热,之前的确点过一阵的。
——果然有人,只是那人已经走了。
他心里一阵闷,用手抓住门框,勉强站直,摸索到了火石,颤抖着点燃了油灯。
昏黄颤抖的光晕下,他慢慢看清楚屋里的一切。
残屋中虽然衰颓破旧,却被清理得很干净整齐,居然还有一块宽大的石板,一床被子,显然住着人的。屋角有一些零散的药材,大概是疗伤之用。聂暻看了,心里一跳——原来聂熙的伤势至今还没大好。他独自住在冷清寥落的书院残骸中,一定十分艰难,都这样了,聂熙还是不肯去宫里见一面么……
聂暻茫然一阵,慢慢转开眼睛,看到石板边还有几处零散土堆,隐约弄成了山岳河流平原的样子,插了些红绿旗子,勉强算是沙盘。看来聂熙到现在还是喜欢调兵遣将、沙盘推演为乐。他不禁嘴角一弯,微微一笑。
他细看那沙盘一阵,不禁皱起眉头。山川险峻,江河弯曲,看上去十分眼熟——聂熙推演的正是永州形势。聂暻想起之前李风奇那些献计,条条精当,恰好置司马延和朱太傅于死地……其中不知花了聂熙多少心思呢。
聂熙,说永不再见的聂熙,一直恨着兄长的聂熙……为什么还是记挂了这么多。
聂暻心里一阵混乱,只怕自己失去自制,连忙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屋里有个石桌,上面摊着一张画,颜料和彩笔犹在一侧。聂熙刚才是在作画么?
书桌上平摊着一幅画了一半的画,画的是月夜梅花,瞧着十分眼熟。
原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