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静悄悄的没个人迹。再走到内室,一面菱花镜里映出张脂粉不施的素净脸儿。
吴夫人从镜子里窥见来了人,转背站起身来。
“嫂子好。”燕无双手一拱。
“燕大哥来了。”吴夫人回毕礼,默默退到身后的雕花大床边上。那床上一
张薄被盖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眼睛睁着,却没有一点眼神,呆呆地看着一个仿
佛是别人看不到的空间。
“吴兄弟,”燕无双俯身在吴正道耳边轻唤,见他没一点反应,又再掀开被
子看看:“没再绑牛皮筋了?”
“用不着了,”吴夫人在后面酸涩地笑笑:“都到了这地步——”
燕无双直起身来,见那吴夫人不过二十三四年纪,衣衫单薄,瘦得仿如能被
风吹走的模样,颇生感慨:“嫂子自己也要保重些。吴兄弟已经这样了,那是没
法子的事情,千万看开些吧。”
吴夫人默然低头。燕无双当此情形,也实在没别的什么安慰话好说,只好点
头先告辞了。
算起来,燕无双的时间拿捏得倒准,才刚到,吴正道那天晚上就过去了。灵
堂立马设起来,只不过棺材还一直放在幽冷的山洞里停到半个月之后江北绿林各
寨英雄接到丧报纷纷聚齐云台山。在最后合棺之前,棺盖依风俗打开让大家瞻仰
遗容。吴夫人是个安静人,多少天来只是幽幽咽咽默默流泪,这时候再也止不住,
一下子扑到棺首痛哭。群雄人太多,只能陆续从棺木边绕圈走过。大家见朱红棺
材里吴正道只有一副骨架,跟一年前那个彪形汉子完全是两个人,想到沧桑变化,
自然也是难免神伤。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棺木又被合上。几个娘们作好作歹将吴夫人从棺木上架
走,四角上四个人便举着锤子往下钉钉。
“且慢!”燕无双站在棺材边上,双手往下一按,示意那四个人停下来:
“难得大家都在,有句话一直想跟大家交待一声。这话说起来就不中听了,我可
是一直在等着吴兄弟死的这一天。”
周围起了一些骚动。大家互相看看,谁都不明白燕无双的意思,也就没人说
话。
“说明白点是这样,有些事情不到吴兄弟死,搞不清楚。想大家还都记得一
年之前,吴兄弟受伤的情形吧?”燕无双问道。
“记得,被官军在胳膊上砍了一刀。”秦千龙道。
“正是,”燕无双点头道:“所以我一直就有些奇怪,在胳膊上挨一刀,怎
么就会伤到脑子里去了呢?”
“大夫说是血热攻心。”
“说实在的,这世上庸医也就多了,”燕无双微微一笑:“医生的话,我总
归是不大相信的。虽然如此,我也拿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所以也就只能是这么
怀疑着。直到今年春天,我在路上碰见了一个人,这才有点明白过来。这个人说
起来,大家想必也都知道。年纪不大,但是名头已有后来居上之势——到底是谁,
大家能猜到了吧?”
“莫非是路无痕?”人群中好几个声音一起叫了起来。
“没错,就是他,”燕无双微微一笑:“这人得了个无痕剑的名号,直白点
说,就是杀人不见血。其实不只是不见血这么简单了,人家用无形剑气杀人,就
是剖开尸体,也找不着半点伤口的。不象寻常摧心掌什么的掌力伤人,外面看不
出,剖开来,里面一目了然。”
“燕大哥,你见过那无形剑气了?”又有人叫到。
“还好没见过,要不然我还能活着回来?”燕无双笑道:“说到这路无痕,
其实杀人不多,就只是杀人的方法比较考究。他对我说,最好的办法是刺心,人
一下就没气了。如果刺脑袋呢,那就不很保险。他说他就刺过一个人,结果把这
人给刺疯了。”
“原来吴大哥是这姓路的杀的!”底下人又叫。
“彭天礼,拜托你动动脑子好不好?”燕无双道:“那路无痕虽然我看着也
不是很顺眼,但人家既有无形剑气,至于等到你吴大哥胳膊上给官军砍了一刀,
再跑来拣这现成便宜么?我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说,你吴大哥的脑袋可能也是受
了某种从外面看不出来的伤,只是伤他的这个人,却未必能有发出无形剑气这样
的功力。”
“可是除了无形剑气,那还有什么东西能不留伤口?”锦屏山寨寨主彭天礼
还是没能开动脑筋。
“你别忘了你吴大哥身上,原本就是有伤口的,”燕无双微微冷笑:“也是
天缘凑巧,让我跟路无痕碰上了。这之后,我才算开了个窍,也在一个人胳膊上
割了一刀,作些手脚。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个人也就疯了。”
聚义堂上顿时轰动起来。彭天礼在一片混乱中提高声音叫道:“这么说,吴
大哥不是被官兵杀死的?是谋杀?”
“是谋杀还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燕无双道:“所以叫大家聚到这里,
也就是想当众弄个明白。看看吴兄弟身上,有没有和我放到那人身上一样的东西。
如果有,肯定就是,如果没有——”
“那就是无形剑气!”彭天礼叫道。
“如果是无形剑气,你燕大哥可就没那个报仇的本事喽,”燕无双一笑,转
向吴夫人:“嫂子,我们这就要打开吴兄弟的头骨,你若害怕,可以到内堂暂避。”
吴夫人一直微低着头,听见燕无双和她说话,也没抬起来,只嘴角卷卷的,
卷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淡淡道:“当强盗的,便是如此强横霸道。要打开先
夫头骨,却也没有一句话要问奴家。”
老实说,除了考虑到一定得跟弟兄们交待清楚之外,燕无双倒是没想过打开
一位兄弟的头骨,还得跟他老婆商量。如今被吴夫人这么不冷不热说一句,果然
觉得有几分不是道理。话是这么说,可要真是改口问她一声,女人家心软,不愿
意有所动作,那可不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骑虎难下?
“众位哥哥都是江湖上混出来的,大风大浪经过了不知多少,那见识自然是
奴家比不得的。如今箭在弦上,奴家也不便阻拦,”吴夫人依旧淡淡的:“奴家
只问一句话,倘若先夫头骨打开了,里面却什么也没有,那先夫头上这一刀,就
算是白挨了呢,还是另有什么说法?”
“这话就是嫂子不提,一路上我也早想到过了,”燕无双说着有些黯然:
“其实我何尝不愿意找不出什么东西?如果真的找不出来,我燕无双平白无故侮
辱兄弟尸身,按照绿林规矩,三刀六洞免不了的。这还是为吴兄弟好,于心无愧。
可是既要对得起吴兄弟,就免不了要对不起其他的弟兄了。如果什么都没有,那
么,我无端怀疑自家兄弟,这总瓢把子的职位,自然也是再当不起的——不知这
么说,嫂子可还满意?”
群雄听着这话音,燕无双怀疑的竟是自家一位兄弟,不禁又震动起来。还是
彭天礼嘴快,又抢先道:“既然是内贼,我看这样好了,燕大哥你到底怀疑哪个,
不如先说出来,让大伙儿给你参谋参谋,看看有没有几分准头。万一实在不是那
回事,那还是别在吴大哥头上开刀了。也免了自己下场不好,三刀六洞的。”
“好你个彭胖子,你倒看着大家伙儿哪个是有准头的?”这话刚一出口,人
群中就有人笑骂。
“闲话不说了,若是嫂子没什么说法,咱们这就动手了。动手前,我得找几
个作见证的,地方太小,其他人就不要凑上来了,”燕无双说着就开始往人从中
点名:“微山水寨杨寨主、大泽山鲁寨主、王屋山年寨主、伏牛山钱寨主、凤凰
山金寨主,加上我,还有秦寨主是地主了,过这边来。”
几个被点到的人一起过去了。为了表示公正,七个人里,除开燕无双自己和
地主秦千龙外,五个省份每省一个。燕无双站在棺首,其他六个三个一排三个一
排夹棺而立。
“刀。”燕无双吩咐道。一个部众走上来递过一把匕首,秦千龙接了,转手
递给燕无双。还没递到,忽然手腕一翻,往自己胸口直刺下去。边上五个寨主突
然见这变局,要阻拦已经不及,却见上首燕无双一探手,轻轻巧巧拿住他的脉门。
“秦副寨主打得好这如意算盘,只等吴寨主一死,便接他的位子吗?”燕无
双微微一笑。
“总瓢把子既然一切知道,又问什么?”秦千龙惨然一笑。
“这他妈怎么搞的?”群情汹涌中,底下彭天礼又大叫起来:“我一向瞧着,
秦老弟不是这种人!”
“彭兄弟嚷嚷了半天,我听着,就只这一句还有些道理,”燕无双凝视着被
拿住的人:“我瞧着,秦兄弟也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就忍不住想问一声,为什么
要对吴兄弟下这个毒手?”
“依我看,这个手下得还远不够毒。”眼前秦千龙嘴没有动,这话却是后面
人说的。燕无双转头一看,只见一身缟素的吴夫人走上来,步伐轻盈盈地,象是
在跳着舞,笑吟吟道:“如果够毒,就该叫这姓吴的生不如死,结果只弄得他疯
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真是让人好生失望。”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吴夫人蛾眉淡扫,白衣曳地,头上插着朵纸花儿,本
来很娴静的一个人,现在看起来,忽然就变了个邪异的精灵。这精灵微笑着在堂
上冲着众人转了个圈,那宽大的麻衣本来很不合体,在转折中倒出乎意料地勾勒
出一抹快要折断的细腰,在贯堂的山风中,更衬得她精灵一般宛若快要乘风飞去
了。
“真是好一片宁静呵,”这精灵扫了一圈众人,叹道:“等到这宁静一失去,
也就是我欧素贞粉身碎骨的时候了。所以有时候,倒是着实让人忍不住想去做一
个强盗。做了强盗,有了不平,就有象燕大哥这样的强盗头子帮你去铲。可是若
死的不是这姓吴的,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