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小七有好一会儿什么都不知道了,仿佛有一道白光亮起来,把他笼罩,一会儿又变成黑的,黑暗的尽头仿佛有白光,然而离得远。疼痛也远了,咒骂声也远了,依稀觉得头上湿了,什么东西热腾腾得淋了下来。
隐约似乎有惊呼传来,热闹了两声就静了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一字字地问。
第六章
纳兰小七有些迷茫地睁了睁眼,看见一张脸出现在面前,清丽的面孔,带着愤怒和惊怖靠近。纳兰小七微微有些奇怪。这张脸太眼熟了,然而就是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他拼命地想,脑子里一阵裂痛,他啊了一声,捂住头。手上湿湿的,放下一看,原来是血。
铁星霜呼吸急促,瞪视着纳兰小七,脸色白得可怕,一双眼睛黑得糁人,仿佛要喷出火来。
“铁……铁大人……”姓罗的牢头嗫嚅着,眼光在铁星霜和地上的郭元标身上来回移动。郭元标背上有一个血洞,鲜血汩汩地往外冒着。铁星霜手里抓着一把长剑,血珠正淋漓地从剑脊上往下滚落。此刻的铁星霜,仿佛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震怒的,杀气腾腾,凌厉而可怖。铁星霜盯着郭元标手里染血的钢条看了一会儿,缓缓转头,望向姓罗的牢头。那一眼冷而锐利,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有着某种神经质的疯狂。那姓罗的牢头一阵脚软,回身就跑,突然觉得心头一凉,然后就看见了那一截雪亮的剑锋。
“铁星霜,你你,你竟敢杀……杀人……”余下的人这才回过神来,颤声指住铁星霜。腿打着颤,一步步往后移。
姓郑的衙役捂着下体,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滚到铁星霜脚边时,铁星霜反手一剑,正钉在他心口上。他挣了挣,便断了气。铁星霜缓缓回头,盯住他们,眼光幽幽的,仿佛两簇鬼火。他微微地喘息着,握剑的手在轻轻颤抖。好一会儿,他扭曲的面容上突然现出一丝微笑。苍白的面孔,喷溅一身的鲜血,诡异的惨笑——他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凄厉惨烈!
剩下的三人心头一阵颤粟,陡然间失了所有的勇气。知道此事万万不能传出去,有铁星霜干涉,只怕要惹来泼天大祸,其中一个大声叫道:“铁星霜劫狱了!弟兄们,拿下他!”当先向铁星霜扑去。另外两人被他一鼓动,纷纷扑了上去。铁星霜脸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丝表情。也没见他怎么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看见自己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轰然倒下。
那高声呼叫的人作势一扑,等别人朝铁星霜扑去时,他一矮身已倒退着掠到牢房门口。陡然看见铁星霜一剑之下,三人一齐被削去头颅,吓得打了个激灵。被铁星霜抬头瞪了一眼,七魂去了六魄,急忙朝外飞奔。奔出去老远,突然觉得不对,低头一看,两条腿竟然没了。心里猛地一空,身子已经轰的跌倒在地上,这才觉出爆炸般的痛来,放开喉咙嚎叫起来。
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铁星霜静静听着,只觉全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跳动。好一会儿,抛下剑,扶起纳兰小七。纳兰小七赤裸裸地瘫在地上,一身是伤,头上被砸了个洞,血直往外涌,头发已被鲜血浸湿。铁星霜连点他几处大穴止住血,撕下一片衣服包住他的头,解下自己的衣服裹住他,扛在肩上站了起来。零乱的脚步声已到牢门外。铁星霜微一晃,扛着纳兰小七奔到牢门处,一把揪住迎面赶来的人的领子扔出去,一路飞掠,扬长而去。大牢外拴着他的马。跃上去,打马扬鞭,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夜色里。
***
铁星霜带着纳兰小七出了应天府,先是往南走,再折往西,傍晚的时候,停在一片小树林里。铁星霜脱下自己染满星星点点血迹的衣服,又去解裹在纳兰小七身上的衣服。血渍干了,粘住了衣服,微一动,纳兰小七就呻吟颤抖起来。铁星霜不敢再动,迟疑了一会儿,拿出一杯短剑,细心地把粘连的衣服割下来,尽量不弄疼他。一件衣衫足足解了小半个时辰才解下来。纳兰小七腿上颈上是淤伤,有吻痕咬痕,还有拧出来的掐出来的,胸前的鞭伤撂成一片,惨不忍睹。
对着面前伤累痕痕的身体,铁星霜面孔僵硬,看不出什么感情的波动,只有黑不见底的瞳孔在微微地收缩,仿佛有鬼魅在里面游荡,带着某种近乎颠狂的情绪。隔了好一会儿,他扶起纳兰小七的头。血已止住,但里面究竟伤到没有,一时也看不出来。怔了一会儿,将纳兰小七抱到马上,继续往前走。
纳兰小七一路上只是昏睡,请了几个大夫看,都说:“头受了震荡,只怕里面有淤血,什么时候能醒来,那可难说。”
缉拿他们二人的海捕公文早已贴得到处都是,给铁星霜定的罪名是:劫狱杀人。然而铁星霜为什么要劫狱杀人,上面不曾提上一句。铁星霜头罩斗笠,抱着昏睡中的纳兰小七坐在马上,从压得低低的斗笠下沿望了公文两眼,掉转马头继续上路。
这天晚上,露宿在一条小河边。铁星霜升了篝火,抓了几条鱼,剖开洗净,烤熟了,又打算像从前一样一口口嚼碎,喂给纳兰小七吃。刚捧起纳兰小七的头,他的眼皮忽然滚动了一下。铁星霜心里微微一跳,定定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纳兰小七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瞪着铁星霜,眼神微有些迷茫,仿佛想不起他是谁似的。铁星霜几乎疑心纳兰小七的脑子给打坏了,纳兰小七却突然轻笑了一声,喃喃道:“铁星霜……怎么是你?”
铁星霜问:“你还记得我?”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这小混蛋……”纳兰小七喃喃说着,轻轻闭上了眼睛,语声渐轻,又昏睡了过去。铁星霜怔怔地望着他英挺苍白的面孔,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后来纳兰小七又醒了几次,人并不十分清醒,说着前面忘着后面,颠三倒四的。又过了两天,才渐渐清楚起来,也把发生过的事一桩桩想了起来。糊涂的时候,他对铁星霜百依百顺,叫吃就吃,叫睡就睡,人一清楚,立刻闹起别扭来。铁星霜总躲着他,他便趁铁星霜给他胸口涂药的时候对铁星霜冷嘲热讽:“妈的,差点被一群色狼大叔强奸!你们六扇门里的人都这么饥渴吗?”
铁星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纳兰小七不肯放过他,又问:“我说……我该谢你把我送到他们手里呢,还是该谢你救我呢……嗯?铁星霜?”
铁星霜一声不吭,只是安静地替纳兰小七抹药。那些人都混得成精了,一条鞭子使得出神出化。鞭伤看起来可怕,其实不是十分深,已结了痂,看样子等痂脱落,不会留下什么伤痕。他指骨修长,下手又轻,纳兰小七很享受,但一想到一身的伤都是拜他所赐,还差点被轮奸,那个气呀,恨不得一把掐死他!
气一会儿,又觉得迷茫。铁星霜看不得性虐的戏码,把他带出来本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问题是,铁星霜为他杀了衙门里的人。他当时昏昏沉沉的,然而此刻回想,仍能感受到当时铁星霜的戾气与愤怒。铁星霜为什么会那么愤怒呢?纳兰小七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忽然手臂一长,挑起铁星霜的下巴。
“你——”纳兰小七笑了笑,“是不是爱上我了?”
铁星霜微微仰起脸,一瞬不瞬地望着纳兰小七,眼神空空的,似是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好一会儿啊了一声,慢慢地低下头,继续给纳兰小七抹药。这一声啊答得莫名其妙,也不知算是承认,还是否认。
纳兰小七摸了摸他的头,疑惑地问:“铁星霜,我真有点怀疑,被敲了脑袋的究竟是我,还是你呢?”
纳兰小七的人一天比一天清楚,铁星霜却一天比一天不对劲儿。纳兰小七认识的铁星霜一向冷静机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现在的铁星霜却显得过份地警惕,每时每刻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略显神经质地观察周围的一切。然而有时,他又会忽然发呆,陷入某种漫无变际的冥想。纳兰小七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想,那一定是一些很可怕的东西,因为铁星霜的眼神有好几次在那些冥想中趋于崩溃。
更奇特的是,铁星霜对黑暗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晚上总要点上许多的灯,若是在野外,就要升起团团的篝火把自己围住。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在害怕。夜里他躺在纳兰小七旁边,呼吸匀静,一动不动,其实却根本没有睡着。他常常睁着眼睛默默等待天明,一点细微的动静,他都会突然全身僵硬,仿佛黑暗里藏着什么吃人的野兽似的。
开始时纳兰小七以为他是在为追捕而担心,后来发现其实不是。铁星霜的清醒只停留在表面,他带着纳兰小七逃亡,全凭直觉,而不是审度与判断。
纳兰小七忍不住想:再这么下去,这个人迟早要疯掉的。
***
纳兰小七的身子一天天恢复了,心脉上的禁忌却始终没有打开。经历了几次围追堵截的追杀,纳兰小七和铁星霜商量:“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还是解开吧。不然你手脚不够用的时候,我也帮不上你的忙。”
铁星霜淡淡道:“那时就一起死。”
纳兰小七说:“我不想死。”
铁星霜侧过脸去,不再理他。
“活着多好,我还没活够。”纳兰小七摇晃铁星霜的手臂,装委屈,“小霜霜,你看,我差点儿被强奸,都是被你害的,你难道不该补偿我一下?反正你杀了他们的人,也当不了捕快了,不如就跟着我吧。我们做一对双雄大盗。”
他是那种一眼看去矫矫如孤松,巍巍若玉山的男子,又是那样英挺的眉目,做出这副委屈样子来,说不出的奇怪。铁星霜微有些讶然地瞪视他,半晌慢慢道:“异想天开。”
纳兰小七觉得失望,又拿他没有办法。偏偏铁星霜警惕异常,他悄悄溜掉根本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现在内力全被制,真的离了铁星霜,只怕要不了两天就得落在六扇门的捕快手里。铁星霜为他杀了人,却又不肯放过他,这算什么呢?纳兰小七心里有个答案,一想起来就觉得意,然而细细一推,又觉得完全不是。铁星霜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猜来猜去,竟是完全猜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