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发生什麽事了吗?」刘备知道这样问很没根据──只是直觉──但他还是觉得孔明很奇怪,却说不出奇怪。
「劳主公费心,亮无碍。」还是那个笑容。刘备觉得孔明虽然在笑,笑容也没什麽改变,却有些凄凉哀伤的气息。
「……哭过?」刘备在见到孔明时察觉他眼睛红红的,脸上也挂著泪痕。孔明一震,静默不语。
曹操果真投华容道而走,而关羽也的确放了他。关羽回营俱言前事,孔明作势要斩,刘备望前求情,方纔放了。
却说周瑜收军点将,各各叙功,申报吴侯。所得降卒,尽行发付渡江。大犒三军,遂进兵攻取南郡。前队临江下寨,前後分五寨。周瑜居中。
刘备使孙乾与周瑜作贺。瑜命请入。孙乾失礼毕,献上礼品。周瑜问刘备位於何处。孙乾俱答。周瑜再问孔明何处。孙乾心里生疑却不好反应,只说孔明与刘备同在油江。周瑜凛下眼色,说孙乾可先回,他会自去相谢。孙乾拜回。
周瑜看著孙乾离去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难道,我真的要与孔明为敌?我真的得与他共争南郡?在孙乾言语中周瑜察出刘备屯兵油江必有取南郡之意,故欲与他共争。之後周瑜与鲁肃引三千轻骑迳投油江口而来。
孙乾回见刘备,言周瑜将亲来相谢。刘备问孔明,孔明言此为南郡而来。更将应对之法告与刘备,一切依计行事。
刘备吩咐众人准备,待他与孔明独处时说:「方才见先生一时失惊。为何?」孔明微笑摇头不语。
「命哪、命哪……。」只见孔明嘴里不停呢喃著,步出营帐,徒留刘备无限疑惑。
没多大功夫,果报周瑜引兵而来。刘备引入帐,分主客而坐,各叙礼毕,设宴相待。不久,周瑜提起南郡之事,刘备也只是依著他说若周瑜取不成,自己再去取。周瑜喜而离去,孔明这才出现。
刘备不明白为何孔明一直避著周瑜,问他又不答。刘备摇摇头,叹口气。
周瑜领兵进攻南郡,苦战连连,周瑜更是身中毒箭,却没想到仍是白费工夫──南郡硬生生给刘备占去。甚者,刘备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便取走荆州、襄阳。周瑜勃然大怒,金疮迸裂,昏厥过去。周瑜请鲁肃相助。鲁肃在江东与周瑜相交甚笃,道他会往见刘备,以理说之。若说不通,那时动兵未迟。诸将言善。
话说孔明与刘备现於荆州城驻扎,传报鲁素来到。孔明令大开城门,接鲁肃入衙。叙礼毕,分宾主而坐。茶罢,鲁肃言东吴杀退曹兵,救得刘备,所有荆州九郡应属东吴。而刘备今用诡计,夺占荆、襄,使江东空费钱粮军马,而刘备安受其利,恐於理未顺。
孔明羽扇轻摇,一派从容不迫。他微笑道:「子敬乃高明之士,何故亦出此言?常言道:『物归原主』荆、襄九郡非东吴之地,乃刘景升之基业。吾主故景升之弟也。景生虽亡,其子尚在。以叔辅侄而取荆州,有何不可?」鲁肃言欲见刘琦,孔明命左右请公子出来。只见两侍者从屏风後扶出刘琦。鲁肃原以为刘琦不在荆州,那他便有理说之。岂料刘琦果真在此,他只得说若公子不在须将城池还他东吴。孔明应允。
鲁肃回了江东向周瑜俱言前事。周瑜气愤未平,忽传孙权於合淝失利。周瑜只得班师回柴桑养病。
却说之後赵云取了桂阳、张飞取了武陵、关羽取了长沙,而孙权却於合淝兵败,班师回南徐。刘备得此消息,与孔明商议。孔明道夜见西北有星坠地,必应折一皇族。
正言间,忽报公子刘琦病亡。刘备闻之,痛哭不已。孔明劝著刘备,再命关羽守襄阳。刘备忧道刘琦已死,东吴必来讨荆州。孔明笑曰若有人来,自有话对答。半月後,鲁肃果来吊丧,俱言前约定之事。刘备未及回答,孔明变色大骂鲁肃一阵。鲁肃缄口无言,半晌才说此语怕不有理,争奈於他身上不便。
孔明暗笑,出一计道西川刘璋暗弱,刘备将图之。若图得西川,那时便还荆州。鲁肃无奈,只得听从。刘备亲笔写成文书一纸,押了字。保人孔明也押了字。鲁肃收了文书,回见周瑜。
是夜孔明身著薄衫,步出宅邸,面对外头坐在栏杆上,靠著屋柱,眼中波动一闪而逝。
是个无月的夜晚,黯淡无光,如同自己的心一样。
或许,早在当时,自己已然明白,只是不断地逃避明白、否认明白。他叹了口气。
清风起,吹乱他长长的秀发;吹乱他整齐的衣衫;吹乱他早已不复平静的心湖,涟漪阵阵。
如果……并非身处乱世,并非各为其主,或许……。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没用的,这种设想是没用的啊。
孔明看了看墨缁一片的穹苍,露出不明所以的微笑。公瑾,放心吧,你不需要悲伤,更无须为难,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将你一切的伤痛留给我,我来为你承担。你安心地做吧,不用烦恼,成败对於你并不重要。因为……
你就快要死了。
孔明唇边漾开一抹美丽的笑容。
<第七回>
初见你 只是时势需要
再见你 不愿意
结果 我连你最後一面也
见不到
在我明白那莫名心痛为何 已然来不及
太迟了 我说
周瑜死了。
严格说起来,是被自己害死的。孔明笑了笑。当时孔明夜居荆州,观测天象,见将星坠地,轻声道周瑜死矣时,表情是愉悦的。
先前周瑜众曹仁毒箭,军医嘱咐不可以怒气冲激,否则金疮迸裂毒素蔓延,甚难治愈。但在收取南郡、荆襄之时,不费吹灰之力──孔明一气周瑜;周瑜假意姻亲,将孙尚香嫁与刘备再欲杀他时,又被孔明识破──孔明二气周瑜;最後刘备假意不忍取西川此流氏宗族刘璋基业而让东吴去取。周瑜下定假途灭虢之计,又被孔明算到──孔明三气周瑜。而这第三气,也是最後一气──周瑜金疮迸裂,昏绝之後长叹而亡。年仅三十有六,孔明当年三十岁。
孔明又笑了笑,笑容美丽得令人畏寒。
却说前事。曹操正欲作铜雀台诗时,忽报『东吴使华歆表奏刘备为荆州牧,孙权以妹嫁刘备,汉上九郡大半已属刘备矣』。曹操闻之大惊,手脚慌乱,投笔於地。
「丞相万军之中,矢石交攻之际,未尝动心;今闻刘备得了荆州,何故如此失惊?」曹操视之,乃程昱也。
曹操拾起笔置於案上,叹口气,慷慨激昂地说:「刘备人中之龙也,生平未尝得水。今得荆州,是困龙入大海矣。孤安得不动心哉!」语毕,搥胸顿足,不知所措。
「丞相知华歆来意否?」
「未知。」曹操扬眉。难道他晓得?
「孙权本忌刘备,欲以兵攻之;但恐丞相乘虚而击,故令华歆为使,表荐刘备。以安备之心,以塞丞相之望耳。」
曹操点头道:「是也。」
「某有一计,使孙、刘自相吞并,丞相乘间图之,一鼓而二敌俱破。」於是便发生了之後册封刘备为荆州牧、周瑜为南郡守之事。用意莫非要两家自相残杀,使曹操坐收渔翁之利。
周瑜既领南郡,越思报雠,遂上书吴侯,乞令鲁肃去讨还荆州。孙权乃命鲁肃前去。鲁肃领命而走。
周瑜看著空盪盪的营帐,心中苦闷可想而知。他现在身体大不如前,再者孔明不知何故不断激怒他──也许是自己修养不足──使得金疮日不见好。周瑜叹了口气。
难道,他当真要自己死?这个猜想已在周瑜脑中浮现无数次,可信度更是一次次提高。脸沉了下来。
他果真如此恨我?恨到要杀了我?为什麽?为什麽?周瑜长日以来在无人夜里不断地疑问与呐喊,却毫无一丝丝回应。他除了喟叹,只能喟叹。
若是他这麽恨我,为何还对我付出温柔?为何任凭我对他予取予求?这个疑问一直存在他的心中,但也一直得不到解答。答案彷佛沧海一粟般虚无飘渺,在那遥远的彼方,莫可追寻。
他摇了摇头。如果孔明真的要他死,那他能不死吗?如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情形;只是一个是对於专制王权的无奈屈服;一个是对於倾心之人的心甘情愿。他苦笑一阵。
我这辈子注定要栽在他手里吧。他想。
纵然如此,也是我心甘情愿的;谁教我──他猛然摆头。周瑜,不要对他意乱情迷,他是恨你的。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锺情於他,不愿意放弃他。仍旧希望著他能在未来和自己在一起,永不分离。总是设想著,未来两人能在某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庄,一同过著清恬淡泊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是一般百姓一样。能够看著阳光洒在他布满汗水却仍俊逸无双的脸上,这便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莫名地,有些苦涩。
周瑜咳了几声,迈开蹒跚的步伐往外走。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他心生慨叹。
或许,在初见的当时,就已然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或许,拥抱他的当时,他早已离去甚远,追之不及。
或许,在坦白的当时,就已然失去所有,不知奈何。
在当时,就已经失去,完完全全。
什麽也没留下,什麽也……。
周瑜昂首看看天空,又是喟叹。在远方的你,是否也看著这片相同的天空?如果是,代表著我俩还有那一丝微弱的交集吧。是吧。不晓得你是抱著何种心情看著天空的;像我已经是无奈到无法再无奈了。
苦笑一下。明知是他会害死自己,却又如此深念著他。我大概是无药可救吧。
孔明对他而言,就像是甜美的毒药,让人心甘情愿深陷、沉沦。
好想……再见你一面……。
孔明同刘备坐於中堂,双目紧闭,神色穆然。刘备静静看著他,似乎欲言又止。
忽闻外报鲁肃到,刘备问孔明鲁肃此来何意。孔明说这是曹操欲蜀吴双方自相残杀,他好从中取利之计。周瑜既受太守之职,鲁肃必来索荆州。刘备问如何应答。孔明请刘备放声大哭,他自会解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