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大哭,他自会解劝。
计会已定,接鲁肃入府毕,叙坐。鲁肃果提起荆州之事,刘备也依计掩面大哭。鲁肃不解,孔明从屏後出现解释。他说当初刘备借荆州时,许下取得西川便还。仔细想来,益州刘璋是刘备之弟,一般都是汉朝骨肉,若要兴兵去取他城池恐被外人唾骂;若要不取,还了荆州,何处安身?若不还时,於尊旧面上又不好看。事出两难,因此泪出痛肠。遂请鲁肃在刘备面上说话,请孙权多为宽限。鲁肃是个宽仁长者,见此也不好再加强求,只得应允。刘备、孔明拜谢。鲁肃返回江东,与周瑜说了前情。
你果真要我死吗?周瑜眉头一敛,顿足道:「子敬又中诸葛亮之计也。当初刘备依刘表时,常有并吞之意,何况是西川刘璋?似此推调,未免累及老兄。吾有一计,使诸葛亮不能出吾算中。子敬便当一行。」鲁肃颔首。周瑜靠近他低声说等等不必去见吴侯,再去荆州对刘备说:孙、刘两家既结为亲,便是一家;若刘氏不忍去取西川,东吴起兵去取;取得西川时,以作嫁资,却把荆州交还东吴。周瑜欲以取西川为名,实取荆州。更要鲁肃向刘备说,收川路过荆州时,就问他索钱粮,来乘势杀之。鲁肃言善,再往荆州。
周瑜看著鲁肃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怀疑自己欲夺取荆州的真实性;也许,这只是想实现与江东、孙策承诺的一种手段罢了,他根本不想履行。他为了江东奉献出所有,却无法拥有自私的一点快乐;纵然他明白国家与私事不得相提并论,但他所仅有的一点幸福在国家前提下被迫放弃,这是事实,无可抹杀的事实。
周瑜明白自己会死──自己的身体一定能感觉到。──而且是死在那个伊人的手上。他根本就知道孔明绝对察觉得出,即使如此,他还是让鲁肃去游说,彷佛是想要促成自己的死亡一般。
生与死不是他这个凡人能够左右,但死在谁的手里、怎麽死却是自已能够决定的事。
他咳了几声,殷红溅满捂口的手。周瑜笑了笑,抄来一张纸,用那象徵病入膏肓的鲜血写下最後一封信,给那最珍视的人。
书毕,小心翼翼收入信封,他复咳一阵,看著信封,又是一个微笑。
一个交杂著温柔、绝望、欣慰、无奈、愉悦、遗憾以及深情的微笑。
孔明看出鲁肃必不曾见孙权,只到柴桑和周瑜商量了甚计策来诱己方。他叮嘱刘备,但说的话,刘备只看他点头,便满口应承。计议已定,鲁肃入见,礼毕,将与周瑜商讨的事项一一说出,孔明忙点头感激孙权的好意。鲁肃暗喜,以为孔明确实中计,宴罢辞回。
刘备问孔明何意。孔明羽扇轻摇,笑道:「周郎死日近矣!这等计策,小儿也瞒不过!」
刘备不懂,又问何如。「此乃『假图灭虢』之计。虚名取川,实取荆州。等主公出城劳军,乘势挐下,攻其无备、出奇不意也。」
「如之奈何?」
「主公宽心,只顾准备窝弓以擒猛虎,安排香饵以钓鼇鱼。等周瑜到来,他便不死也九分无气。」便唤来赵云听计。赵云领命而退。
刘备看著孔明带著自信微笑的脸庞,莫名感到一阵凉意。他不由得轻颤。
「主公?」察觉刘备有异,孔明略显忧心地问。
「无碍无碍,军师宽心。」刘备摇摇手,笑著说。孔明投以微笑。
「既然无事,恕亮先行离开。」刘备颔首。孔明一揖後离去。
刘备看著孔明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没来由地,他觉得孔明阻挠,甚至是欲周瑜命绝的举动并非孔明本意;感觉上,反倒像是一种对於现状的无奈屈服。
他的微笑依旧是那麽悠邈;他的身影仍然是如此飘逸。表面看来好似什麽也没有改变,但在直觉定义上,已然有什麽被不为人知地移动过了。
他变了,变得更难以捉摸;变得更加深沉;变得让人不能了解他究竟在想些什麽。他变了,彻彻底底地改变,却又说不出改变。
他飘然离去的身影一如以往,依旧是如此遥远,充满著非人的神韵。可是──刘备也不知可是。
刘备摇摇头,苦笑一阵,看著以然无人的中堂,一声喟叹。或许只是错觉,但是总觉得……
孔明,你已然离我远去。
孔明在返回宅邸的路上不住与人交谈,他兴高采烈地诉说著周瑜即将死去的残酷事实,彷佛这与自己无关一般。众人由於明白东吴是敌,周瑜是东吴军当然归类为敌人;敌人死去对他们并无害处,故附和著孔明的言语,更认为他的反应纯属正常──除了知情的人以外,赵云就是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赵云不晓得孔明委以重任是当真信任他,要他负责,还是只不过想支开他,让自己不要就这件事去找他。赵云觉得孔明看著他的眼神略带迷惘,但屈於立场他又说不出口,因此他们私下的对话常常有些尴尬。
孔明回到宅邸却不马上进去。他站在门前看著无垠苍穹,眼中闪过一丝费解的情绪。他垂首。
公瑾,你就要死了,我一点也不开心。
是我促成你的死亡;是我逼迫你走这步田地。我不怕你怨我,更不怕你恨我,我只怕那份情意长存在你的心中,久久不去。
放弃吧,公瑾。我是你的敌人,我是想置你於死地的敌人;留情在我的身上没有好处的。你晓得的。
为什麽你还要这麽做?为什麽你明知结果还要这麽做?
怨吧、恨吧、死吧。将一切罪愆转移到我的身上。我不该去江东;不该见到你;不该让你产生那种情愫;不该在那时心软。都是我的错,你就放心地死吧,我会为了你背负所有的罪过与伤痛。死吧、死吧。
风起。
清风拂乱他的长发、他的衣袂。背上的伤好似在隐隐作痛。他没有反应。
鲁肃一回江东便向周瑜报告这个『好消息』。周瑜笑了笑,目中夹带不为人知的复杂情绪。周瑜同鲁肃商议半晌,定案後鲁肃离去。周瑜愣楞望著空盪盪的营帐,思索著自己到底是知也不知;感觉上心里好像明白这是孔明要他死的计谋,却仍是依计执行。难道,他当真如此甘愿死在孔明手中?他茫然。
没有时间让他多想。周瑜当下便使甘宁为前锋,自与徐盛、丁奉为第二;凌统、吕蒙为後队。周瑜在船中时复微笑,不知为何。
前军至夏口,周瑜问:「荆州有人在前面接不?」人报『刘皇叔使糜筑来见都督。』
周瑜唤至,问劳军如何。糜筑道:「主公皆准备安排下了。」
「皇叔何在?」
「在荆州城门外相等,与都督把盏。」
周瑜心中暗笑。「今为汝家之事,出兵远征;劳军之礼,休得轻易。」糜筑领了言语先回。周瑜投以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战船密密排在江上,依次而进。看看至公安,并无一只军船,又无一人远接。周瑜催船速行。离荆州十馀里,只见江面上静荡荡的。哨探回报荆州城上插两面白旗,并不见一人之影。周瑜心里生疑,却也好似感应到某种变卦的发生。他教把船傍岸,亲自上岸,乘马带了甘宁、徐盛、丁奉一班军官,引亲随精兵三千人迳望荆州来。越是接近,心情越是激昂;好似即将面对一种惨烈结局,而那结局是预先知道的。他不知该将现在复杂的心情解释为紧张还是恐惧,他只明白,经过了这一次,绝对不可能再像这样来到荆州。
周瑜一班既至城下,并不见动静。周瑜勒住马,令军士开门。城上问是谁人。吴军答是东吴周都督亲自在此。
言未毕,忽一声梆子响,城上军一齐竖起枪刀。敌楼上一人现出,乃赵云也。他巨声道:「都督此行,端的为何?」
「吾替汝主取西川,汝岂犹未知耶?」周瑜心里情绪激昂愈甚。就要来了吗?我就要死了吗?
「孔明军师已知都督假图灭虢之计,故留赵云在此。吾主公有言:『孤与刘璋皆汉室宗亲,安忍背义而取西川?若汝东吴端的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於天下也。』」周瑜发现赵云述及那个名字时脸色有异。他的眼中饱含著疼惜、无奈、遗憾以及深深的迷惘。周瑜盯著他半晌,一语不发。
周瑜勒马便回,只见一人打著令字旗於马前说探得四路军马一齐杀到:关某从江陵杀来;张飞从秭归杀来;黄忠从公安杀来;魏延从彝陵小路杀来。四路上下不知多少军马。喊声远近震动百馀里,皆言要捉周瑜。
周瑜呆愣半晌,蓦然仰天狂笑。笑声中存在著只要他才了解的苦涩与无奈。大叫一声,箭疮迸裂,坠於马下。
果真被你看出来了。
果真是你要杀死我的。
果真是你无私毅然的决定。
果真是你全心牺牲奉献给蜀汉的证明。
果真告诉了我,我给予的情意在社稷江山面前是邈若云烟。
果真告诉了我,在你无情的比较下,我是如此微不足道。
纵然如此,我还是……好想……再见你一面……。
『孔明,我对你──』
是日,众人知周瑜再无可救,遂请他吩咐後事。气氛沉重凝滞,重重压在心头上,难以呼吸。
事项交代完毕,众人离开周瑜营帐;离开之前个个回首看了下周瑜,叹了口气才离去。周瑜勉强睁开迷蒙的双眼看著依旧空盪盪的营帐,未曾有过的空虚与失落浮上心头。他苦涩地笑了。
一人缓缓步入营帐。昏暗的灯光令他敛眉。他看了看病卧榻上的周瑜,露出一抹难解的神色。
「子敬啊,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来者即是在东吴与周瑜相交甚笃的鲁肃。周瑜带著微笑道,那微笑看来有些无力。鲁肃不语。周瑜见状失笑出声。
「帮我把这个……」周瑜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上头没有写收件者。鲁肃接过。「给──」
「给孔明先生是吧?我知道了。」虽是个问句,答案却是肯定的。鲁肃淡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