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把这个……」周瑜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上头没有写收件者。鲁肃接过。「给──」
「给孔明先生是吧?我知道了。」虽是个问句,答案却是肯定的。鲁肃淡淡地说。周瑜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周瑜转回看向帐顶。目光无神空洞,彷佛所有思绪情感皆被掏乾了一般。鲁肃看著如此的他,心里一声长叹。
他不明白,如此在乎孔明的周瑜,及如此在乎周瑜的孔明为何会闹至这般处境;既然彼此在乎、倾慕,为何还要彼此伤害、远离、故做无情毫不在乎?纵然鲁肃猜不到孔明蓄意害死周瑜的理由,但他大约猜测得到──他是迫於无奈才这麽做的吧。
只是,现实容许他这麽想吗?社会、道德、伦理规范准许他这麽想吗?他不知道。
「子敬。」周瑜温和低沉的声音将鲁肃从思绪中拉回。「在想什麽?」真是难得看见子敬沉思的表情,以後也没机会看见了吧。
鲁肃摇摇头,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没什麽。」周瑜微笑了下。或许是鲁肃的错觉,但他觉得此时周瑜的微笑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无奈,夹带满怀的遗憾及说不出口的苦痛。
周瑜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失去焦点的望著远方,那个有他存在的远方。真的,什麽事也不能做了。好遗憾哪。
好遗……憾……哪……。
床前小几边的灯火摇晃一下後熄灭。周瑜顿觉黑暗笼罩他整个世界,却再也无法询问为什麽。
风起了。
让我在最後叫你一声……
周瑜停丧於巴丘,众将将所遗书缄,遣人飞报孙权。孙权闻周瑜死,放声大哭。拆视其书,乃荐鲁肃以自代也。鲁肃得知微微一愣。孙权为了周瑜为东吴做出的所有奉献,依照他的遗言让鲁肃当上大都督。
东吴终日笼罩在丧亡的死寂中,肇事者在远方露出满意的微笑。
孔明摇摇羽扇。唇边的笑意彷佛不会消失般一直停留在那儿;一双朱唇犹如点上胭脂般酝酿著心里无可比拟的心情。
好矛盾,矛盾得连自己都无法剖析矛盾。明明不高兴,可是却不住微笑。这是怎麽回事?他不知道。
心里激昂的某种前所未见的情绪,无法解释;感觉上,好像什麽呼喊著要出来,想发泄却又不知发泄什麽、为何发泄。他摇摇头。
他的死,是自己造成的;既然如此,为何还会感伤呢?他不明白,确确实实不明白。
看向苍穹──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看了。──它仍旧带著它应该呈现的颜色,一如以往;那他呢?他呢?他是否也没有变?
答案你我都晓得,孔明也知道。他苦笑了下。
背往後倚在柱子上,这是他突然喜欢上的位子──走廊栏杆上──最近总是坐在那儿看著天空,像是在发呆,也像是在沉思。刘备有时路过只是以为他是在观测天象,故不加多问。
欲想些什麽时,思绪变得枯竭;明明脑海中充斥著许许多多的情绪,却在正当自己想说出口、写下来时瞬间烟消云散,一点也没留下。
自己已然脱离为了感伤而感伤的年龄,但现在他仍旧无法了解压在心头的悲伤为何,只知道这让他几近窒息。他叹了口气。
周瑜啊周瑜,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把我这名威天下的诸葛卧龙如此难受?
风不能回答他,天空也不能,只有一颗心悬在半空轻轻盪著秋千。
天空泛了鱼肚白,映照著摇曳烛光的屏风前坐著一抹宁静而沉重的身影;身影的主人眉宇间带著无穷英气,长发及股微微反著光;一双灰黑色的眸子深邃难测,宛若寒泉深不见底;薄唇苍白而刚毅,彷佛毅然决然下了什麽决定一般。
好早,太早了。他整装步出屋外,看了看大部分仍是苍黑的天空,叹了口气。
我起这麽早做什麽?清晨的风总是凛冽刺骨,他缩了缩身子。纤细身影宛如落叶对於清风的扰弄无能为力,只能屈服。
屈服什麽他很清楚,清楚得连他都感到厌烦;总是这个原因让他不愿放弃,但只能放弃。他垂头,眼底波动闪过。
我到底──
「诸葛军师。」
一阵低沉坚毅的声音传来令他──诸葛孔明──稍稍震动。他朝来者微微一笑,「子龙。」总是你,也一定是你;只有你明白我心里想的是什麽,也只有你能体会我的心情。
「天寒军师怎麽只著件薄衫?当心受寒啊。」赵云体贴地解下披风裹住孔明。孔明苦笑一下。
「我哪生得那般体弱呀?子龙多心了。」话虽这麽说,他仍是紧抓著赵云过大的披风,恣意感受著赵云温柔的心意。
「……军师想去东吴?」
孔明表情僵硬了下,之後释怀地笑笑,对著赵云认真的神色说:「是啊,你猜到了?」语气肯定宛如不动泰山。
「……您……为何要去?」赵云能揣想到孔明终日寡欢的原因──虽然他没有表现在脸上──故沉吟著问了这个问题。为什麽他要去触碰自己最不愿触碰的地方?为什麽?
若是为了社稷颛民,那他的牺牲是巨大而无法想像。
孔明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笑了。他的笑容虚无飘渺好似下一瞬即会消散在风中,更好似从未存在过一样。赵云看得好心疼,却说不出口,也不能说。他垂首轻轻叹了口气。
一只手柔柔搭上赵云的肩膀,他抬起头,望见脸上漾开温柔笑靥的孔明,心中感动不可言喻。尽管他心里明白,那个笑容不会属於他,永远不会。
孔明以眼神示意,赵云点点头,两人并肩望中堂走去。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见了刘备将周瑜已死之事白於他。刘备使人探之,果然死了。刘备意有所指的神情一闪而逝,他转向孔明问:「周瑜既死还当如何?」
孔明摇摇羽扇,云淡风清地说:「代瑜领兵者必鲁肃也。亮观天象,将星聚於东方。亮当以吊丧为由往江东走一遭,就寻贤士佐助主公。」伫立一旁的赵云闻言拧眉,有口难言。没有人察觉他神色有异。
「只恐吴中将士加害於先生。」在东吴看来周瑜的死孔明需负极大责任,他们不可能轻易放过他的。刘备忧心道。
「瑜在之日,亮犹不惧;今瑜已死,又何患乎?」显然他决意要去,且是一定要去。赵云看了看孔明,即便看不见他的脸,也可想像他此时的神情──定是坚若磐石固不可破吧?赵云暗叹一声。
辞别刘备,两人上了船并肩坐在一起,没有任何对话。空气寂静到连撑篙或是船身在江上摇晃的声音都嫌吵杂,好像有著什麽逐渐凝结,压在两人的心头。说不出口。
赵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孔明身上,他还是穿著自己的披风;即使不明原因,依然让他暗自欣喜。他不自觉笑了。
孔明紧紧揪著赵云的披风。那是红色的,亮眼的红色让他感到眩目,如同那抹高大身影所付出的令他无法偿还的心意。他又紧抓了一下。
记得……那个人的披风也是红色的;美丽却是如鲜血一般亮丽的红色,象徵著生命的红色。
那个人的灵魂也是红色的,那麽地热情,那麽地义无反顾,那麽让我无法抵抗,也不想抵抗。
孔明摇摇头。不能想起,不可以想起,绝对不可以……。
但,已然自记忆湖底升起的泥,要它重回湖底,谈何容易?
他不由得靠向赵云,此举令赵云心漏跳一拍;他不知道这是孔明关於什麽的暗示,抑或只不过是单纯怕冷。他不敢有下一步动作。孔明没有解释原因,只是静静靠著。
我还是很脆弱啊。
孔明身著寿衣额间带孝,与卸下披风的赵云缓缓下船。赵云命令船夫在这儿等待後才跑向远远将他抛在後面的孔明。
孔明白色的身影恍如隔世般缥缈,模糊在周遭的景物中。宽大衣袂随风狂舞,宛如下一瞬他亦会随风而去。赵云心一紧,赶忙跟上去。
越是靠近灵柩处,周瑜麾下的将士散发的杀气就越重,因见赵云带剑相随始不敢下手。但──
「诸葛老贼!还我都督命来!」一声巨响一人拔剑直逼毫无防备的孔明而来。寒光闪下,殷红喷溅,染上孔明洁白的衣裳──是赵云。
赵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该人剑身,另一手环住因冲击而倒在他怀里的孔明。他轻声说:「先生。」
「无碍……。」缓缓昂首,那名将士的剑顿时落地。他目露惊惶更莫可置信地向後踉跄几步。他没见过如此黑暗、深邃、空洞、虚无的眼睛;这双眼睛阻止了其他欲做同一件事的人。
「子龙。」孔明站直了身,眉目低垂继续向前。他悄声问著。赵云摇了摇头。孔明唇边浮出一朵不算微笑的微笑。
清风仍旧吹拂著,犹若一把把无情刃划开两个命运中不该相遇的人。
抵达中堂,孔明连行礼也无直接扑向祭台。黑色长发恣肆披散在地,黯淡而无光。瘦细的身躯像是承受不住心中激昂如同狂涛骇浪的情绪而微微颤抖,话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浮丝彷佛他即将随那人而去。
好不容易朗完祭文,白色身影犹如清水撑不住地自祭台滑向地面。孔明双手伏地,抽抽断断的声音不止传出。空气变得苦涩。
眼前的土地湿了一块,宛若身上鲜红血迹逐渐晕开;但从孔明脸上出现的水珠依然源源不绝,好似永远也没有歇止的一天。
鲁肃看得心揪。他走过去扶住孔明,在他耳边说些安慰的话语。孔明怎麽听得进去?空洞得简直可以说没有眼珠的眸子不断泌出泪水,沿著面廓悬不住地滑下。
赵云默默站在一边看著这一切发生;他想阻止,却无从阻止。
他明白在孔明与周瑜之间有著什麽强大的链结是任何人皆无法破坏的,而这种链结则是他长日以来不愿面对承认的物质。他不想承认,非常不想。
不愿意承认孔明为了另一个人伤心难过;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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