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时才会见到他?」孔明问出口後立刻就後悔了。他不敢面对令自己恐惧失望的答案;他不知道见不到那人的话,自己该怎麽办才好。
心里那份期待与恐惧不知该如何剖析。明明二十几年来都这麽过了,为何在最後自己仍是无法压抑兴奋的心情?他不明白。
以为早已归於平静的思念波涛又漫天掀起,往昔与那人相遇、相识、相知、相惜的回忆又涌上脑海,无法遏止。
温柔、绝望、欣慰、无奈、愉悦、遗憾以及深情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怀将他淹没,几近窒息。他闭上眼。
「……这问题恕我无法准确回答。」长老带著歉意道:「也许一天,也许十天半月,更也许十年二十年。」孔明又垂下头,心里深深叹息。
长老见状拍拍孔明的肩,安慰地说:「不要难过,在桃源乡里时间不会前进,也就是您不会老去,会一直维持这个样貌直到离去。」孔明苦笑摇了摇头。
我又怎麽知道我何时会离开呢?如同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我一样。
公瑾,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
希望那时,你能原谅我,原谅我将你化为蜀汉的牺牲品。
希望那时,你依旧能以令人无比眷恋的温柔微笑迎接我的来临。
长老领孔明望他的住处走去。开门,点了灯,孔明诧异看著屋内。他转头瞥见长老得意温和的笑意。
他说,我们知道这是您在隆中住的草堂;因为意义重大,所以我们仿了模样给您造了一间,每件东西也都是摆在您生前摆的位置。
孔明环视屋内,昏黄烛光仍无法掩盖他极度熟悉又依赖的原木和蔺草的香味。他拭了拭眼角,朝长老感激一笑。长老点头微笑後离开。
孔明关上门,将烛光全部点起。纤细的指头在案上、书架、小几、屏风及榻上恋恋来去。离开草庐当天的情景浮上心头。他微笑了下。
记得,云长和翼德是在大门那儿高声谈话,还被玄德冲出去骂了一顿。他模仿关羽、张飞与刘备的语气重现当时的情景。孔明朗声笑了笑。
之後就被翼德硬弄架上了马,还被新野的小兵误以为是女人。想到这里就有气!死翼德!孔明嘟了嘟嘴,闷哼一声。
孔明步出草堂。漫天星斗闪耀好似某人的眼睛。记忆持续追溯。夏侯敦攻打新野,被我在博望坡烧得乱七八糟。孔明『噗嗤』笑了出声。
火烧新野;奔走樊城、荆襄,最後定军在江夏、夏口,之後就是……
公瑾……。
孔明靠著屋墙坐下,清风拂来乱了他的长发、衣袂;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毕竟,他想要在意的东西已然消逝无踪。他叹了口气。
与公瑾的初会面,就是自己恶意的谐音借义。我不懂,他後来明明就知道这是我设下的圈套,为何还要说服孙权联蜀抗曹?这是孔明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但他也没办法问了。
夜里的泡茶、草船借箭、禁忌的夜晚……。
难道,从一开始,公瑾他就……?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孔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赫然发现屋前不远有个不小的湖泊。他带著微笑走近,卸去鞋袜,步入水中,任凭清冽的湖水濡湿他的衣襬。
自己的冷漠与公瑾的歉疚。孔明目中闪过哀伤。若他最後果真会死在自己手中,为何上天还要让他与自己相遇?
在无人夜里的疑问与呐喊一遍又一遍,却总是毫无一丝答案,抑或是根本没有答案。
经过了那一夜,公瑾总不敢同我说话;起初我以为只是单纯的亏欠感作祟,没想到──
──不要……恨……我……。──
──回答我,你就这麽讨厌我?就这麽不愿意接受我吗?──
──你还恨我吗?──
『你还恨我吗?』
原来,他一直以为我在恨他,所以他不敢与我接近、说话……。
是心里那自责的墙阻挡了他,阻挡了他的行动、他的念头。
他怕我恨他吗?为什麽?为什麽他会怕我恨他?一世英豪周瑜没必要在自己土地上怕一个外来客的恨哪!为什麽?
二十七年了,这问题仍是无解,也总是无解。
孔明坐在湖边,双足在水里踢啊踢的,像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极度纯洁而不知人间险恶。
但谁又明白,他历经了多少风雨才换来这一瞬间的安定?没有人、没有人。
一片落叶滑过孔明的左颊。当年自戕的伤痕不在,如同那个人一般。
他不在,也一直都不在。
多少年来,我尝试著将你忘记,却在忘记的瞬间强迫想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矛盾,明明忘记才不会伤害自己。梦里令人依恋的幻象是我多少年来的期待;总是看见你出现在陇西、阴平小道,甚至是丞相府里,三更半夜爬上我的床吓我。醒後才发现,一切只是场梦,一场虚幻至极的美梦。
思绪停留在周瑜死去的时候。那把琴、那封信我想丢又不想丢。想丢,是因为触景伤情;不想丢,是因为那是我所在乎的你的东西。看见琴我就想起夜里你苍凉刚劲哀叹高歌的琴音;看见信我就想起你那灿朗星眸里义无反顾的深情。那是你,那是我最在乎的你啊。
但最後,也是我背叛了你,将你牺牲给了蜀汉。
长年以来,孔明不断衡量著蜀汉与周瑜到底那一个比较重要;但这两样不能放在天秤上一起比,所以他也无法选择任何一方。也许,只要其中一方的意念再多个几分,他就能做出决定吧。
只是,一切已经太迟,太迟。
孔明步出湖泊,拎著鞋袜走回草庐。正想去柴房查看有无柴火时发现浴室早已烧好了热水,好似在等待主人沐浴。孔明心里又感激长老一阵,取了一套衣裳,卸下身上穿的衣物後缓缓浸泡在水里。
氤氲满室蒸红他的脸,他细细按摩著肌肤的纹理,嘴里哼著不知何处的民曲小调。好轻松,已经好久没那麽轻松了。
自从玄德来访之後。他叹了口气。
也罢,反正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船过,依旧只是水无痕。那份怅惘只会留存在当事者心里,慢慢酝酿出长久的苦涩沉香。
沐浴过後他又到屋外吹了吹风,直至东方露出微白始回到屋内就寝。
翌晨──
一阵鸟语将孔明唤醒。他揉揉惺忪睡眼後起身梳洗。整理仪容完毕,忽然听见叩门声以及人群谈话声。孔明疑惑地挑眉。
「诸葛先生!诸葛先生!」敲门的力道随著喊声成正比提高。孔明苦笑了下。一开门,他无言。
这是怎麽回事?谁来告诉我这是怎麽回事?
草堂外聚集了一大群人,手里除了礼品还是礼品;脸上尽是不掩的兴奋,彷佛是来瞧什麽奇珍异宝。孔明苦笑。
下一瞬,他与那些数不清的人一一握手微笑。桌上东西越堆越多,孔明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僵硬。
最後,以为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了,却冷不防被死拉活拖出了草庐,也不告诉他要去哪里。
待他定下脚步时,已经在市集里一家客栈前了。他愣了楞。
有人朝客栈里吆喝孔明已经到来,之後又一堆人涌现。长老笑著要众人归位,挥挥手招来孔明。他告诉孔明,这是桃源乡迎新的礼仪,不要太见怪。孔明微笑表示了解。
孔明正欲开口,又被三四人拉走。他投以长老求救的目光,怎奈长老只是挥挥手,像是在祝他一路顺风。孔明苦笑叹了口气。
孔明被拉至一张六人桌,刚坐下店小二便开始上菜,其他同桌人也开始问他问题,活像是身家调查。
纵然孔明觉得无力招架,但他晓得这里的人都相当善良。他微笑了下。
早膳用毕,有人找孔明一同耕田。他答应了。回到草堂,换上便衣,束好长发,架著锄头出去。中、晚餐依然有人把他拉走主动作东;晚膳後则是一群人聚集在草庐前的空地上品茗谈天。
就这麽过了好几个月。
梅雨季到来,纷纷细雨日以继夜地落下;农田耕作无法进行,只好往山上采野菜或动用仓廪里积存的乾粮。孔明也不例外。
一日,孔明打著伞、提著里头装满了芋头、香菇等山上常见食物的竹篮下山。步伐蹒跚而缓慢,伞压得很低,看不见他的脸。
他突然停下脚步,将伞移开让雨水恣肆打在他脸上。一阵一阵宛若夜里心痛的感觉,熟悉到无法再熟悉。
如今,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不再难过。
水沿著孔明细致的脸庞滑下,不知是雨水还是──罢,这已然不再重要了。
移回伞,步伐继续向前。湿透的衣裳变得好沉重,脚步好沉重,心呢?是不是也很沉重?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无庸置疑地,孔明想他,疯狂想著他。以为到了死後的世界能与他马上重逢,重新过著他俩期待的生活;没想到,一切仍是场梦,一场虚幻至极的美梦。他叹了口气。
昂首望了望灰沉黯淡的天空,心中莫名有种孤独哀伤感。
公瑾,你在哪里?
接近草堂的路上发现一只瑟缩在树下的小狗,身上的毛全湿了,水汪汪大眼中好似泛著泪光,孤零零地看著孔明。
孔明微笑了下,蹲下身对小狗说:「你的娘呢?」
「娘不见了,是吗?那你要跟我一起来吗?」孔明朝小狗伸出手。小狗看了看面带温柔笑意的孔明,再看了看他的手,缓缓走向孔明,窝在他的脚边。孔明这才发现它一直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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