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漠深处的江南(1)
十四渡
流岁图
我的心是与世隔绝的极寒世界,终年呼啸着没有温度的风!我在每一个漫长的黑夜里孑然泣泪,然后把每一滴眼泪都紧紧的攥在手心,却终于在匆匆流年里凝成仇恨的冰刀雪剑。它深深刺进我心底每一寸柔软的土地,分分秒秒的锥心刺骨,让我没有勇气铭记,亦不敢再尝试遗忘。我默默的闭紧双眼,以为可以从此不再想起。然而当我终于再次尝试着睁开双眼谨慎的呼吸!涌进我胸膛的却是江南温热的空气,于是,在那一个瞬间,我冰封的世界终于轰然雪崩。
或许,越是浓墨重彩,也便越容易褪色,即便是深深的镌刻,又怎经得起风霜雾霭的侵蚀?当那些我自认固不可摧的刻骨铭心渐渐风化,我才发觉,或许我再也做不好一匹真正的狼!
一 大漠深处的江南(1)
楼兰国将军府。
我一动不动,死了般斜躺在门外,慵懒的晒着太阳,干净雪白的毛发在微风里轻颤,懒散而安逸。古老的青石大街上人声鼎沸,脚步错落,然而我却懒的睁开眼看,短短十三个月,已足以使我厌极这纷乱嘈杂的人世。面对他们的血腥与凶残,我已然单薄的不堪一击,能做的,便也只有等待,并在这漫长的等待里默默清点他们给我的这些无法愈合的伤:父母、兄弟、族人,桩桩件件,都是他们欠下我的血债。
远处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我知道又是那个叫萋萋的女孩,她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仇视不起来的人。然而我却从来都不敢抬头与她对视,那一双空洞幽深的眼眸,总会让我在不经意间想起关于隐娘的点点滴滴,想起那些写满耻辱与不堪的岁月,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消散的刀割般的疼。可惜记忆这东西你越是刻意回避,它就来的越凶猛,于是,心也便疼的愈发剧烈。
她今天似乎心情很好,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昏睡不醒的我。又走过来把我揽进怀里,缓缓的抚摸我的毛发,温柔的在我耳边低语:“雪球,你病了吗?”我还是闷声不响。于是她像个大人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我嘴边放下一粒野果,便又叮叮当当的走开了。我抬起眼皮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渐渐远去,心底那千丝万缕的哀伤便又一次悄然复苏过来:你哪里懂得一匹狼的哀伤?我困顿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我曾经生活在美丽的七星河岸,那里有一个狼的国度,叫做月夜国。在一个宁静的雪夜,楼兰国的铁骑呼啸着涌进山谷,将月夜国踏成了一片废墟,然后一把大火将那里的一切都烧成了灰烬。于是,月夜国最后一匹狂傲的狼,终于成了他们家一条卑微的狗。
他们之所以不杀我,是因为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将军要用我去取悦一个女人,一个不快乐的女人——隐娘!
然而我一定要复仇,所以我毅然选择了隐忍。从那天开始,我生命的全部便只有一个字——恨。
隐娘,半瞎男人最爱的女人。他把我藏在背后,蹑手蹑脚的走向西边的院落。才到门口时,忽然有一股浓烈的异香便扑鼻而来,我赶忙睁开眼睛,却才发现这个院子里竟然种满了形形色色的花儿。这里只不过是大漠里的一座小城,放眼皆是漫漫黄沙,几乎常年四季寸草不生,然而眼前的确是一派绚烂。更奇异的是,我清楚的记得当时正值寒冬,万物凋零的时节。
半瞎的男人殷勤的干笑,女人却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于是他迅速把我举到眼前给自己的女人看,“隐娘,你看啊!多美的小狗”。女人稳稳的坐在窗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站在她的身后。后来我知道,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做萋萋。女人依然失神的望着窗外,对眼前这个被热情涨红了脸的男人不闻不问。窗外此时正万艳争辉,但我看的出来,她绝对不是在赏花,因为她的眼神空洞的找不到一丝杂物。将军脸上的笑容只好生生挤下去,女人终于侧过脸,漫不经心的扫视一眼他怀里的我,冷漠的脸上不由漏出一抹温柔,然而才一转瞬,又恢复了先前的冰冷。她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极其慵懒的问:“狼?”男人见她肯和自己说话,瞬间便已是一脸的灿烂,他忙不迭的点着头:“对,对,是狼,很漂亮的狼”。说话间又趁势往前凑了凑说:“你给他取个名字吧!”女人还是不看他,也依旧挺着脸。我抬起眼睛看她,但是却在她的脸上找不到任何一丝有价值的表情,没有欢喜,没有悲伤,甚至连厌恶都没有。他似乎也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淡,依然涎着脸,保持着生硬的笑容。而且,他必然也知道,从走进房间到当时,女人根本没有看过他哪怕是一眼!
“你出去吧!下次进来要记得敲门”,女人从桌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却不走动,目光依然投向窗外。男人根本没有走的意思,眯起眼睛对她说:“孔雀河你知道吧?狼灾闹了好几年了,前天终于带人过去清了下,当时见这只很漂亮,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顺手给你带回来了,知道你怕脏,我都叫人洗了好几遍了,还有啊,你放心它不会伤人的!”男人痴痴的望着女人,艰难的吞了口唾沫接着又干咳了两声,仿佛非常燥热。女人还是不看他,只是漫不经心的说:“放它走吧!杀尽它的亲族却带它回来,你是要我目睹它的生不如死吗?如果是,那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不是你那样冷血的人”。面对女人的冷漠,男人脸上的喜气又添了几分。看的出来,只要女人愿意理他,哪怕是谩骂或者嘲讽,他都会觉得那是他的荣幸,是他绞尽脑汁却也未必能获得的一种殊荣。
人!生来就有这种贱的本性吧!我轻笑。这是我在人类身上发现的第二个显著特征,第一个就是他们的凶残!
“出去吧!”女人终于表现出一丝丝的烦躁。男人只好悻悻的离开,他把我放在门口的台阶上,转过来对她说:“我给你放这了,它还很小,要有人照顾”,说完极失落的推开了房门,出了门后又轻轻的把门闭起来。
隐娘这时才转过头来打量我,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身材匀称,眼睛乌黑而明亮,脸色白皙自然,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亲和力,几乎美到无可挑剔!我暗自唏嘘:怪不得那个男人会被迷成这副模样。
“可怜的小东西”,她只说了半句,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我,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嘴,便说:“乖!张开嘴”,我来不及思考,已不自觉的露出了自己那两行没有牙齿的牙床。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苦笑,继而轻轻摇了摇头紧紧的把我抱在胸前。我感觉有冰冷的水滴打湿了我的背,抬头时,她美丽的脸上爬满了泪水。
我发现,相较于先前冷漠的那张脸,默默流泪的她竟更加美丽!
我暗暗的问自己,到底要吞下多少怨恨,才能让一个人冷傲麻木至此?我确定,她和我一样仇视这个城市,一样憎恨这个半瞎的男人,我和她有共同的仇人,那么我们至少不会再成为仇人!
隐娘对我很好,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都会把我抱在怀里,她似乎只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弹琴,另一个是化妆。女为悦己者容,更为己悦者荣!但在她这里,悦己者与己悦者,大概都只是她自己。
琴是那种只有五根弦的琴,她会花掉一个时辰或者更多的时间来擦拭自己的琴。但是白天的时候她只是擦琴却从来不抚琴,只有到了入夜时分,才会弹一曲或者是两曲。每当她挑灯抚琴,我总会静静的坐在她身旁,默默聆听她的哀伤,或是欣赏她的沾满泪光的脸。有时候她也会唱一两段歌谣,有一首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明月初照新居舍,残琴难诉旧山河。
梦里梦外回乡路,此时此夜更思国。好美的曲,好美的词!
我抬头看一眼窗外,当夜没有月光。也许正是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下,才会让她和我“此时此夜更思国”。
在她终于沉沉睡去之后,我会独自凝望美丽而感伤的脸。然后逐渐明白:她的确是个寂寞的女人。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腮红,还有精致的铜镜。她总在不停的使自己变得更加美丽,或者是在保持自己现有的美丽。她有一头茂密柔美的秀发,乌黑而干净,可以不用触碰,光是远远的观望都能让人心脾俱清。她会用掉一个早上或者更多的时间来打扮自己,也会因为一根白发嘘叹好久,她把那白发摘下来,捧在手心,蹙紧眉梢短叹长吁。并随口又吟出一首歌来——“风中情,雪中情,尽是夜半寂寞声,寒泪寄哀鸿。春夜等,夏夜等,叹破天阶白发生,无情又一冬”。
她寂寞,却又渴望逃离寂寞,寂寞是因为她等不到要等的人,渴望逃离寂寞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等待,这世界上也许只有等待,才最漫长,漫长的近乎永恒!她的歌声和叹息,我都明白。
终于在很久之后的一天。伴着她美妙的琴声,在那么一两个瞬间,我会错误的以为自己就是她歌里面思念的那个人,像她想念他一样眷恋着她。我远远的向着她走去,锋利的狼爪化成一双有力的大手,双足站立起来,优雅大方的行走,并穿一身与她同样干净的白色长衫,走近时紧紧的把她拥进怀里,轻声在她的耳边说:“隐娘,我来接你了”。
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将这座城市变为废墟,那么,我也一定舍不得杀她。
冬天已经越来越冷,隐娘给自己换上一套深红的长袍,又很认真的帮萋萋扎起一根马尾辫,牵着她的手沿着西院的墙角往返徘徊了好久,最后终于在门外停下来,静静的眺望着东南。入夜前她轻抚着萋萋的头告诉她:“过了今晚,你就八岁了”,萋萋很懂事的点头,又极其认真的问:“姑姑,又要过年了吗?”隐娘含着笑对她点头,双眼里却早已水雾迷蒙。
是夜,灯焰如豆,窗外依旧一片漆黑。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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