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稍微整理了一下,抬眼时刚好遇见他真挚的目光,于是我再次低下头,顺手捏起眼前的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说:“即便城外施粥的钱是脏的,这件事本身却并不脏,反而算得上是桩义举,今时今日,能心怀此仁念的实在少得不能再少”。
高大人听我这么说,便也明白了我的想法,他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一个六品小吏能怎么样?朝廷不会放过他们!”他停下来,紧皱着眉头,一脸为难。
“朝廷?朝廷征兵征了三十年,除了打仗还是打仗,又何时顾惜过百姓的死活?当今皇帝这样的昏君与殷纣夏桀有什么两样?”籍少公愤愤不平的说。
高大人回头冷冷的看着他,瞬间被愤怒涨红了脸,向着籍少公一声断喝:“放肆!”他双眼通红的盯着籍少公,面色煞白,眉梢震颤。记忆里他从来都是个温婉典雅的人,无论听见或者遇见什么都不会失态,语气也一定是平和的。但这一天他的愤怒,却只是因为籍少公不经意间喊出来的‘昏君’两个字。
好久之后,他终于再次平静下来,缓缓叹一口气,“不打仗又能怎么样?没有战争,又怎么会有和平?”他把下巴托在手掌上,沉吟了好久,又淡淡的问:“你们知道什么是战争吗?”
“是一个王室与另一个王室的利益之争”,我不假思索的说出来,因为七年前楼兰城外的那段对话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你错了”,高大人轻轻的摇头,“当今的大汉帝王绝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没有什么样的恩怨能激怒他,更没有什么样的利益都诱惑他,他要的是天下归一,永无战争!”他回头意味深长的看着籍少公,“这样的帝王千年难遇,又怎么可能牵扯昏君这两个字?”随后又略一沉吟,把目光转向我说:“战争,是通往和平最近的一条路,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条路,没有战争便没有真正的和平”。我默然点头,他的眉梢还在轻轻颤抖,一副很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忽然不忍心再和他争下去,这是个目光高远的六品小吏,向来善良无私,大度正直,他做的事,总有他的道理,然而此时我却不得不继续和他争执,因为城外有十万生灵命悬一线。我说:“那城外的百姓呢?”
他亦轻轻叹息:“时局混乱,朝廷也是有心无力”。我诧异的看着他,真不敢相信这四个字会从他嘴里说出来,‘有心无力’!这是个多么不着边际的借口,然而高大人却依然一脸不容置疑,或许在他眼里,这些根本就是事实。
籍少公说:“既然朝廷有心无力,现在有人站出来用自己的钱赈济灾民,难道也犯了王法?”
“当然”!高大人仍旧表情严肃。
于是我问:“为什么?”
他却还是义正言辞,冷冷的说:“私铸钱币乃是变相窃国,朝廷岂会姑息纵容?”
“可是,他们毕竟是在为百姓做事”,我满是期待的看着高大人阴郁的脸。分散在城外的四十三口大锅和上万斤的米和盐,使我不能自制的想起五典学宫门外的那方青石,兼济天下我做不到,但如果有人做到了,我岂能眼看着他身陷牢狱,囫囵受死?于是我问他:“高大人,有四个字,我想你一定听过”。
“哪四个字?”他依然很平静。
“兼济天下!”我的语气已经不够平静,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这四个字滑过我的脑际,我都会无一例外的热血沸腾。
“听过!”
“那兼济天下也是错的吗?”我的语气接近于质问。
“没有错!”他还是很平静的回答。
“他们这不是兼济天下吗?”
高大人抬头看了看我,摇摇头说:“不是,他们只是在祸乱国家”。
“怎么会?城外的十万流民可以作证,他们的一举一动,为的不是自己,而是百姓”。
高大人摇了摇头,“兼济天下四个字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四方百姓唯一的衣食父母只能是朝廷。这一群江湖草莽立威于民,如若朝廷不加干涉放任其自流,等到这些人一旦声威壮大,早晚自立国号转而与朝廷分庭抗礼,到时死伤的还不是百姓?先朝沃野千里,却最终因一介死囚的一呼百应而灭亡,前车之鉴犹在,朝廷又其会重蹈其覆辙?所以,他们的命运根本与私盐和假币无关,自从他们无形中立威于民的那一天开始,朝廷便已经决心要除掉他们”。我和籍少公都不接话,他便愈发慷慨激昂,双眼炯炯生光,回过头来看着我和籍少公不无惋惜的说:“你们的心情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可天下大局,并非人人都懂”。
于是我只好说:“大局?难道朝廷的利益才是大局?”
他点点头说:“是!朝廷安危重于一切”。他回头问我:“你有听过四个字吗?”
“哪四个字?”我和籍少公同样满腹狐疑。他依然神情冰冷,继而神情凝重的说:“江山,社稷”。他将前后两个字顿开,声音很沉,很尖利,如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无声穿过我的耳膜。
“听过,但是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高大人自斟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然后把那杯子轻轻放回桌上,眉头依然拧成一团,我和籍少公都静静的等着他开口,终于,他缓缓的开口了:“江山便是国,社稷乃是民!没有江山何谈社稷?安抚百姓的确是朝廷职责所在,可如今北地匈奴虎视眈眈,垂涎我大汉江山已久,倾举国之力稳固江山才是重中之重,国若破,则家必亡。这些年朝廷正处于内外交困之期,疏于治民亦在情理之中,你我身为大汉之臣,理应体谅朝廷之难处,故而凡事举棋落子,都要以国家安危为重”。他一口气将这一大段话说完,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回头满是期待的看着我和籍少公。籍少公连续张了好多次嘴,却最终没能说出话来,于是他又一次站起来,脚步沉重的跺到窗边,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房间里好安静,我默默思量他的话,是的!他的话没有办法质疑,国!这是一个我永远都无法忽略的字眼。于是我缓缓的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把握大局,随时待命!该出手时万不可姑息手软,哪怕是鱼死网破。既然事无两全,我们也只好择重而为”。
我默默点头,籍少公也终于在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之后慢慢的点了头。高大人苦笑阵阵,继而很和气的说:“今天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明白这些简单的道理,一旦我们这次心慈手软,便无异于放虎归山,早晚要成为国家大患,这是大局,不可不顾”。他虽振振有词,然而脸上的笑容里仍夹杂着数不清的无奈与惋惜,我们都点点头说:“多谢大人指教,小人牢记在心”。于是他摆摆手,我们便悄悄退出了他的房间。
我仔细回想他的那句话,好个‘事无两全,择重而为’!却又不由感慨:谋与略重在取舍亦难在取舍,朝廷抑或江湖,王法抑或侠义,或许其本身并无不合,只不过难逃一山不容二虎的宿命罢了。我开始有那么一点点崇拜这个委身于小小六品官阶的高大人,他的眼光总是高过我和籍少公一筹,却也不骄不躁,总能推心置腹,以理论事,且言辞恳切,任是谁都无力再抗拒。
一路上籍少公依然沉默着走在我身后,我回头问他:“还有什么不解吗?”他摇摇头说没有,然后又站住脚缓缓的嘀咕:“原来我们不懂的东西这么多”,我笑着拍他的肩膀,然后一起去四海酒家。
他喝的很认真,一碗接一碗,不间歇的往下灌,我夺过他的酒碗,他又一把夺回去狂饮不止,我摇摇头不再理会他,索性让他喝个痛快。这时他突然很不安的问我:“哥,他们是英雄,对吗?”我苦笑着点头。他又不放心的问:“那如果他们是英雄,我们又是什么?我们是杀害英雄的大恶人”。我一时无话可说,只好提起一坛酒,仰脖大口的喝下去,默默的告诉自己:白思夜,自古侠义与王法不可并重,时至今日,只能大局为重,万不能再犹豫。
我们依然每天去西市,依旧坐在阁楼上靠窗的位置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次看见那些风尘仆仆的身影,我的心依然会莫名的焦躁,然而却必定在最后时刻说服自己:既然事无两全,我只能弃小义而顾大局!
籍少公也出神的望着那满满一大车的粮食一言不发,然后突然对我说:“哥,我有一个办法,或许算得上两全其美”。
我看了他好久,却猜不到他到底想到了什么样的主意,“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如果他们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城外的难民,然后离开长安,从此隐姓埋名,又会怎么样呢?”我呆呆的迟疑的了好久,思绪翻飞之后拍案叫绝,答案原来这么浅显,慌乱之下竟迟迟未能想起。于是乎我们轻松的对视一笑,转身下楼循着那车痕而去。
满载的马车缓缓的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颠簸,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跟了上去,两三步跳到车前。那少年看见我们两个时表情瞬间僵化,愤愤的说了句:“白思夜?又是你”。正说着一个后空翻退出去三四步,从车后抽出一把长剑,横握在手,虎视眈眈。
我平静的一笑,认真对他说:“英雄,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有一事相求”。
那少年鄙夷的一笑:“求我?用得着吗?你是官,我是匪!自古似乎只见匪怕官”。
我从腰里解下佩刀,扬手向他一抛,他伸出左手一把接住,籍少公也立马解下刀来扔进了满车的粮食里。那少年显然没有料到我们会这么做,吃惊的看着我们,我认真的对他说:“不知道这些够不够显示我们的诚意?”
少年僵硬的表情才融去三分,转眼又一脸警惕:“如此卑劣的伎俩,我岂会轻易上当?”说罢嘲讽的一笑。见他不肯相信,我抬手摘下帽子,又默然褪去身上的捕役服。然后认真的说:“兄台不顾生死铤而走险,为的不就是城外的饥民吗?白某这些年出生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