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下身!”他对着柳树上的少女蓦然大喝,同时手指已经在琉璃灯上轻轻一叩,内力透入处,仿佛冰纹裂开,琉璃化作千百片在他指下纷飞散开。
“快伏下!”他再度厉声大喝,盯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女,看见她急切间茫茫然的抱着书卷将头伏下靠在膝盖上,同时,他左手上的剑气陡然大盛!
剑气在空中流转,那些散开的琉璃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聚到了剑尖附近。他一声长啸,将浊气同束发丝绦一起从唇间喷出,用尽了全力逼出剑芒。
回剑,陡然间挽起那千百片破碎的琉璃,宛如银河天流倒挂。那些碎片如同箭般呼啸而出,掠过树梢,暴风急雨般的打入人群。
晓风残月的西子湖边,陡然间流光飞舞。同时飞起的,还有血光。
他杀气大发,合剑冲入乱作一团的人群中,紫衣上溅满了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静下来。他站在血泊里,最后掠了一眼那些或死或伤的人。慢慢来到湖边,蹲下身用碧水冲洗着剑上的血迹。
“好了吗?”忽然,听到树上有人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带着微微的哭音。
他一怔:方才杀的性起,居然忘了那个女孩子还呆在树上了。
他抬头看去,此时天已经微微泛白,朦胧的烟水笼罩了西子湖,在氤氲的水气霞光之间,他看见垂柳上那个女孩子仍然抱着膝,将头埋在膝盖上,闷闷的问。一粒蓝瓷耳坠,在她漆黑的鬓边晃晃荡荡。
他不禁笑了起来,然而一笑就扯动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皱了皱眉头,道:“好了,你可以抬起头来了。”
“我不要看……”树上的少女依然固执地将头埋下,声音里面已经带了颤音,“你一定杀了很多人……你不是个好人!我不要看,我要回去找父亲来抓你!”
浓重的血腥味飘在空气里,伴随着桃李花芬芳的香味,显得诡异而瑰丽。
“那么,你方才为什么又要帮我砸那个人哪?”他笑了起来,一边收起剑,攀上柳树来,坐在另外一个枝杈上,问。
“因为、因为那个时候他要杀你呀!”听到对方的声音移近了过来,少女本能的靠着柳树瑟缩了一下,却依旧不敢抬起头来。
紫衣的剑客大笑起来:“对呀!那个时候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你说我是不是该站在这里等着被他砍成十块八块、才算是‘好人’呢?何况…嗯,何况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来着。”
“他们是坏人,所以你才杀他们,是不是?”陡然间,仿佛明白了过来,伏膝的女孩一下子抬起了头,恍然的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就像荆轲刺秦、李寄斩蛇那样,是不是?”
他怔了一下,对于她那样的比喻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说实在的,这不过是江湖恩怨而已,谁是谁非一时如何能说清楚。只是长江水帮,平日的确倒是做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情——所以,这次虽然是为了老大的命令斩杀帮主李腾蛟,但是说是替天行道……那个,似乎也有一点点的沾边吧?
他懒得费力说明,便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当作默认。
少女的脸陡然明丽起来,手指紧紧抓着那本玉豀诗集,低了头,仿佛舒了一口气似的微笑:“啊……我就知道,你喜欢读李义山的诗,哪里会是个胡作非为的歹人?”
他好笑的侧头看看她,原来,她是爱屋及乌,所以也不愿认为同样喜好读玉豀诗集的他是那样不堪的人啊。
“嗯,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罢。不然你父母要着急了。”虽然有心继续逗她说话,但是看看时辰不早,他不得不出声提议——其实他也是怕一直呆在此地,天明以后被人看见了有麻烦。
那个少女一下地,身子就软了一下,连忙抬手撑住身边的柳树。方才显然是吓得她不轻,看到地上血污狼藉,她脸色苍白的咬着牙,差点叫出声来。
“唉,来,我扶你回去。”他只好对她伸出手去,出乎意料的,那个少女脸微微一红,白了他一眼后自顾自的举步走开。
“啊,我进去了。”到了别院的后门,觑着那里还没人早起经过,她依旧是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他说,他只是随意的挥挥手,应了一声。
身上的伤还是刺痛着,他看着她小心的推开半掩着的门走进去,正准备走开去,忽然间听到她的脚步声又返了回来,不由回头。
“嗯……你、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好么?”他看见那个女孩子小碎步的跑了回来——虽然奔走的有些急促,却依然保持着优美的风姿,显然自小受过很好的教导。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只听得她的声音有些急促:“我进去给你要点药来。”
不等他回答,她马上转身小跑着消失在廊道深处。他皱皱眉头,在门外的树下找个荫蔽处站了,百无聊赖的看了看牌匾。原来是淮南节度使薛昭义的别院。
甘露之变后,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废弛已久,各位节度使坐镇各方、手握大权。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在江浙两地来说已然是一方霸主,这位少女大概就是传闻中节度使的掌珠了。
并不愿意和朝廷扯上任何关系,他想了想,还是准备自顾自的离开。
“啊,别走呀!”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的门又轻轻吱呀一声开了,少女从门里探首出来,着急的对他招手。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来。
“你看,这些都是治伤的药——有紫金散、明石膏还有云南带来的白色的药,很管用的!”那个十六七的女孩子低着头,将衣襟里包着的一堆药捡起来放到他手心,“你快点把伤口上的血止住吧!”
那的确都是很名贵的药物,治疗一般的跌打外伤足足有余。可他身上的外伤事小,内息的紊乱才是真正需要休养的——然而,和这个女孩说,又怎能说明白呢?
他微微苦笑,看着天已经慢慢透亮,说:“你快点回去。偷了那么多药出来,万一被你父亲知道,那就又不得了了。”
“嘻。”忽然间,他看见那个少女的微微抬起眼睛,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低头笑,“才不是偷着弄出来的。喏——”她抬了一下手,他吃了一惊,看见她白皙的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划伤,虽然敷了药,仍然不停渗出血来。
“方才那些琉璃碎片还是划到你了?”他皱眉,问。
低着头的少女忽然噗的轻轻一笑:“不是,是我想弄到药——父亲的药放在橱子里,我可拿不到。只好刚才回去装作不小心、用簪子划了一下手——容婆婆刚睡醒,一看就吓得立刻给我拿了一堆药来……”
她顿了顿,微微有些腼腆的笑着,似乎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顿了一下,才低着头说:“很管用的,我试过了……敷上去血就止了。”
他看着她白皙手背上那一道伤痕,居然忽然间觉得语塞。
“嗯,容婆婆不见我,一定又在找了……我回去了。”她似乎一直等着他说什么,然而等了片刻,还是低着头,细声说。然后微微躬身行了个礼,退回到侧门背后。
朱红色的门缓缓阖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边擦身而过——那是他一生之中都难得遇见的“真”,此刻抓不住,那么便是永不复返。忽然间,他抬手,撑住了那扇将要关上的门。
“我叫卫怀冰。”他低下头,对着门后那个人一字一字的说。仿佛知道这个名字一旦说出来,便是如刻入石上般无法抹去。
那个少女似乎吃了一惊,依然没有抬头,但是他看见,有红晕慢慢地升上了她的侧颊。
“我、我姓薛……叫薛楚妍。”
――便是那样的开始。如同一切传奇里面那样,缥缈而瑰丽。
有英雄的长剑,有美人的柔情。一个是仗剑飘摇江湖的惊世剑客,另一个是明珠玉露一般娇妍纯真的候门千金。
即使这么多年的风尘过后,夜雨里挑灯看剑,今日的他依旧会为当日的旖旎风光而迷醉——似乎邂逅过那样传奇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他卫庄如何能遇见那样的人呢?或者说,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然而,此刻的灯下,风雨大作的望湖楼顶层,看着素衣束发的女子,看着她低着头温文而安静地说话,看着她咬着唇角的表情——忽然间,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明明白白的刻在了那里。
记忆里那个少女娇赣的笑靥,和俯首间渐渐飞红的面颊在眼前反复交叠,片刻间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碧光到达眼前的时候,周围子弟的一片惊呼声中,紫衣的卫二公子才仿佛如梦初醒般,陡然翻转手腕,长剑直立而起。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声音冷冷的,有着钢与铁的尖锐。
凝碧剑荡了开来,然而剑身上萦绕的内力透过长剑一层层如同暗涌般推来,他只觉得虎口一阵酸麻,掌中的剑居然有几分松动。
略为一惊,卫庄惊电般的抬头,眉目扫到之间,只见那一袭素衣瞬忽飘远,手挽长剑,身影空灵曼妙无双,一击即走,有如变幻无方的云。
如此剑法……难怪当年大哥便是伤在这凝碧剑下。想起多年来一直抱病、如今伤势垂危的兄长,卫二公子的眉毛一振,眼睛里面闪露出冷冷的光,手腕微微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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