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他便注意到小妍开始少有笑容。因为喜欢低了头说话,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或许,她脸上那样悒郁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只是他没有留意。
他开初以为她是担心着母亲长年的卧病,或者脾气暴躁的父亲又发了火。然而时间一长,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们谁都无法回避的未来。
那一夜,他从外面来看她。这些日子他经常要游走于江湖之间,继续做着风神会二当家该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伤在白云宫子弟手里后一直没有恢复,只能在暖阁里面运筹帷幄,而实际上的事务则完全交给了他。
这一走已是两个月。了结了风神会在两广的事务后,他归心似箭,一路换马直奔那个水云疏柳的城市。穿过那条柳暗花明的长堤,在那扇静谧的朱门下系马,轻轻掠上阁楼,推开那扇熟悉的窗子——
然而,他没有看见那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子挑了灯拿着诗集、支着腮朦胧欲睡的等他回来,然后听到窗子轻轻吱呀一声就惊喜的扑到他怀里——如同以往。
她背着窗子坐在镜子前,解散了发绳,一缕缕的梳着头发。
卫怀冰从镜子里看着她,发觉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内变了很多。眸子里居然有迷蒙辽远的雾气,让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觉着她是个小孩子,然而今夜才忽然发觉,原来她的眼神也并非他能够懂得。
“帮我把头发拢起来,好么?”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却没有回头看他,甚至也没有看镜子里的他。只是低着头,忽然放下了梳子,说。
她的头发很长,想来是自小起就没有剪过,养护的很好,如同一匹墨色的丝绸。他们都默不作声,仿佛有什么奇异的空气弥漫在妆楼中,一开口就会打破。他拿惯了剑的手拿着白玉的梳子,缓缓给她梳着头,她的长发一束一束,温柔的贴着他的手肘。
“父亲说,要我从下个月初起好好学习礼仪歌舞——因为明年开春,便是懿德太子的选妃大典。父亲他为了打点上下已经花了很多心思。”看着头发慢慢地被拢上去,她忽然说。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缓缓往下梳着。他知道,这样的事情,终究有一天要两人面对面的解决。
“我们一起走罢。等你长大一些了,我娶你。”这个答案,他已经想好了很久,只是需要一个时机将它说出来。听到他的话,她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
“我一直想着那把匕首……多漂亮的匕首,可惜我不能要。”许久,她忽然叹息了一声,说起了另一个话题,“即使要了,又有什么地方可以放呢?是不是?”
“你直接说你不愿离开不就得了?”他蓦然烦躁起来,梳得快了一些,发丝纠缠住了,便让他的手顿了下去,“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女儿,只可妻王侯公卿,哪里能跟了一个飘摇江湖的剑客,是不是?”
薛楚妍依然是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话,从镜子里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如果说,换了你买了那把匕首,又能把它放哪里呢?那把匕首不是好武器罢?一点用处都没有,根本不适合你带着的。”许久,她忽然带着些笑意的幽幽说起来,说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呵,是么?”他停下了手,眉毛一挑,有冷笑的表情,“说实话,我倒是真的回头去买了那把匕首给你——喏。”
他一扬手,当啷一声响,在这个空寂的室内显得刺耳之极。扔在妆台上的,果然是那把美丽的银色匕首,缠绕着繁复华丽的花纹。
她拿起那把匕首,仔细地看着,忽然间泪水就落了下来。
“小妍,我们走吧,好不好?”他本来是满腔的愤怒,然而看见她的眼泪,忽然间就柔和了下来——她永远有一种让人动心怜惜的力量,纯美而空灵,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默然间大声的哭了起来,哭得没有一点节制,也不怕惊醒了旁人,她将头埋在乱发里,恸哭,“——爹他很倔强、很爱面子,如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娘也会气死的…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爹很久以前就已经冷落娘了,只是因着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让他失望了,他会对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缠在这里面,你不知道。”
“那么……我们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并不知道堂堂的节度使府里有这么多曲折的内情,卫怀冰只有喃喃的安慰着她,心里却也是有些惘然起来。
“这怎么行——那一天、那一天只是我碍手碍脚地呆在你身边,你就差点被那伙人害死了……如果要带着我和我娘这两个累赘,那么更是寸步难行了。”她轻轻道,答应得很快,显然是早已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我想了三个月了……真的。我觉得…除了一条路,其他终究怎么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头,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要想东想西的?我们这就去带了你娘,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薛楚妍忽然轻轻抬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回答。
卫怀冰陡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了小妍的眼神,那样的坚定而决断。她很少抬头,所以很少看见她的神色,然而一旦她抬起头回答了,那便是最终的答案。
“那么……”他陡然间觉得胸臆之间郁郁得无法呼吸,满怀的悲愤无可发泄——原来他仗剑江湖,无敌天下,却也无法了断这样的事情!
“那么就这样罢!我做我的江湖客,你去做你的太子妃——也好,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各归各位!”他蓦地站起,苍凉的长笑,手里却紧紧抓着那把玉梳,也不顾扯痛她的头发。
“谁?谁在楼上?”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终于听到了楼下的父亲喝问。
“你走!”薛楚妍看定他,看着这个一年不到之前在疏柳冷月下遇见的紫衣男子,忽然间,抓起了妆台上的银色匕首。
“小妍!”他的脸色变了,苦笑,“你也不必以死相逼,我自然会走,如今你求我我也不会留下!”
——他一向骄傲,她并不是不知道。事到如今,兵败如山倒,谁都已无法挽回。
然而,她手中的匕首却是割向自己的长发,一手绾发,另一手只是往里一割,“嗤啦”一声,仿佛一匹上好的墨色丝绸齐齐截断。
“给你!”她将满束长发和着那把匕首扔进他怀里,苍白着脸,抬起头看他。
他被她那样决绝的举动震住,不明白她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转瞬间,她已经推着他的肩,将他推到了窗边,“你走。”
他来不及想,却已经被她推着身不由己的靠上了窗,身子微微往外倾了一下,他却立定了,反而不肯动,抓着她的手,用力的似乎要将那琉璃般脆弱的腕捏碎:“小妍,你到底心里怎么想?你告诉我,你说出来啊!”
她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一句话。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剑,大声问:“阿妍,你没事吧?谁在那里说话?有贼么?有贼么?”
然而,一向乖巧的女儿没有回答,粗线条的父亲终于有些感到不对劲,回过头,借着月光,看见房中一头参差不齐短发的女儿、和窗边紫衣长剑的男子时,薛节度使几乎惊讶的握不住手里的剑。
“王八蛋……居然、居然敢打我家女儿的主意?”沉默了片刻,薛昭义怒吼了起来,想也不想的冲过去,当头一剑劈了下来,“我杀了你!”
卫怀冰没有动,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看着那把沉重的宝剑擦着鼻尖落下,重重砍在窗棂上。想也不想的,他抬手探出,扣住了节度使的咽喉,只是稍微用力,便让对方挣得满脸通红,吼不出一句话。
“怀冰!”有些哀求的,她喊了他一声。
他看向小妍,看见她那样的眼神,心下忽然一震——他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他、他居然对小妍的父亲动手了么?
他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手指松了开来。心冷如灰。
罢了,罢了……那便是这样吧!
耳边忽然有风声,他知道那是薛节度使暴怒之下再次出手,他忽然间有了不顾一切的自暴自弃,居然不想再避开也不想出手阻挡。
“走吧。”陡然间,他只觉得身子重心一倾,有人用力将他从窗口推了开去。那是小妍的声音,片刻之间在他怀里轻轻道,“走吧。”
然后,她扑过来,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卫怀冰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从二楼的窗口轻轻落在院子里。秋风瑟瑟的吹过来,带来西子湖上桂花的香味,隐约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潮水声——该是秋潮有讯,今日又到了罢?
从相识到今日,竟然不过短短七个月的时间。七个月的时间,便是一个传奇上演与落幕的过程——他一开始就该知道那不过是一场传奇,她那样的女孩子自小受过的教导与复杂环境的束缚,做出的决定也非他能够了解。
一切,只是浮世中一场幻梦而已?——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看见女儿扑了过去推开那个人,节度使的剑立刻往回收,然而还是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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