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声音苍茫,仿佛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将一切悲欢愁苦都化解在其中。这个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颜白心中蓦的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处,他猛然站起,长身一揖:“在下心中有障无法勘破,请老丈指教。”
老艄公抬起斗笠,颜白终于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沉静沧桑。然而,老艄公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从。”他垂下眼,老老实实说出心里话,“但觉欢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事,皆是虚妄。”
“那么,就随心所至罢。”老艄公点头,叹息,“我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也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时我要看着五丫头和你平平安安到了晔城、才掉头返回一般。其实如果我不回祯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蓦的一惊,转头看去,却看见老艄公已经摘下了斗笠,袖子拂过脸,转瞬间,那苍老迟暮的脸便有了奇异的改变——那般清隽刚毅的脸、那样冷锐深邃的眼神,睥睨间、隐隐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颜白蓦的认出了泰山的脸,震惊的神色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却转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来:原来,金碧辉他们费尽了心思、想瞒过父亲,却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这个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独算计错误的,便是他唯一女儿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罢。”一时间,终于有了清算一切的轻松,颜白微笑了起来,看着这位陆上龙王——当日孤身前去钖国都城、为内外交困的太子军请求外援,冠盖满京华,却无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独眼前这位驿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应承,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却负了所托。
离国的七皇子有些苦涩的叹息:“您当初的确看错我了。”
“老夫没有看错你,公子的确是人中之龙——只是,”海王蓦的扬头,看着夜雨萧萧的河面。船已经去的远了,那一盏灯已经看不见,罔论灯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纠缠而已。唉……竟然能累人一至于斯。”
海王沧桑看尽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伤。许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罢……五丫头既然让你走、我又怎会让她难过——那丫头…那丫头……唉,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的确是。”白衣男子脱口道,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听到海王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去罢。”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龙首原的风砂,晔城的落日,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的吹,细雨簌簌的洒,船无声无息的漂流着。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处?
―――――秋风起,白云生。离江上的荻花已经红了几度,水云间来去,也看过了几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头,也都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游历过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从一个渡口回到另一个渡口。
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看不到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所有的渡口仿佛都是一样、所有流逝的岁月,仿佛也都是这般轮回。
因为没有标记。
离国已经一统,称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没等到登基、已经被他的儿子杀死。
沈铁心终归没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后还是铸剑为犁的隐居在大青山。每到秋来,都提着自家酿的菊花酿,到处在江上找他对饮。
然而,繁华成落叶、战士没荒野……当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离国大乱方定、各处忙着开荒耕种,百废待兴。
说书人穿街走巷、说起乱世中的故事。当年那个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纵奇才、辅佐太子转战四处,多少次让六军辟易、百万人中取首级宛如反掌。而兄长偏听太傅谗言,中了反间之计,终究生生的让这个英武盖世的胞弟战死在晔城下。
有人猜测着那一段皇室中隐秘的畸恋,说起太子妃在城头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后嘱托的那一句话——然而这一切,如今听来、跟他的关系,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如今他按照无尘最后的话、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谋划什么天下大计,只是飘摇江湖之间,遗世而独立。
每次从渡口上岸,看着那些一摸一样被风雨侵蚀的挑台和飘摇的灯,颜白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独还剩下这渡口、这盏灯,仿佛恒久不变的存在。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在渡头的灯下遇到那个红衣明眸的泼辣女子,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从来没有。
他只听说北海上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女海盗,能指挥船队风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动的冰山中,截获过往的商队、捕捉比房子还大的巨鲸。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里,就像野生的鸟儿回归于大荒。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颜白只是坐在船头,无言的把长笛横在唇边,却茫茫然吹不出一个音符,只是任凭小船随水流去,任意西东。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间有一阵风打到了脸上,清凉而湿润。耳边的簌簌声迅速由轻变重,敲击着天地万物。他没有进舱,反而忽然有了兴致,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见鬼!怎么这雨说下就下呀?爹的寿筵可要开席了!”亮丽的女音,却老实不客气的将他第一句曲声打断,“二哥你看这边有船!喂喂!撑船的!快过来!”
他蓦然回头。
渡头上,荻花轻红,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破旧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那个红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脚拼命的朝这边招手。
他不自禁的站起身来看她,猛然间,早已平静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动。
仿佛是从他半句的笛声里听出了什么、那只拼命摆动的手忽然凝住了。
“是他?”红衣女子脱口低呼,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哎,是他。”她身后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后脸上缓缓浮起笑容来,一把拉住妹妹,“快走!上船!——笨丫头,就这一班船,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二话不说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点渡头的边缘,便跃上了船。金碧辉被哥哥扯得一个踉跄,落到船上时几乎站不住。然而,一双手扶住了她。
红衣女子低着头,蓦的微笑起来。笑着,缓缓抬头,看着多年不见的熟悉脸,忽然说:“再见了。”
其实多年来虽起起落落,却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然而竟一见面便说出了诀别?嘲风吃了一惊,连忙拉了胡说八道的妹妹一把。
然而颜白却不诧异,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是的,再见。”
金碧辉眼睛里面的笑意、令她整个人光彩夺目。她仰起头,看着他——这些年来他清瘦了,然而,眼里的沉静辽远却不曾减了半分。
她笑眯眯的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有了第一丝的细纹,然而她笑得依旧是那样飞扬而得意:
“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说‘再见’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完稿于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凌晨二时
雪满天山(第一篇)
引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第一节
正月初十,将军府。
窗外的梅花开了,开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树树如冰雕玉琢。
“你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在想什么?”
窗前站着一个年青人,他披着貂裘,执着金杯,静静地站在镂花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搁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非常苍白,白得象窗外的飞雪,映着雪光,却又隐隐透出了淡淡的蓝色。
在遥远的西方,这种肤色据说是贵族们特有的标志。
“你在看梅花?”那个声音又问。年轻人沉默,他不说话,往往就是默认。
“你知道庭下那一株绿萼梅开了几朵?”
年轻人低下了头,毫不迟疑地回答:“一百一十七朵。五十一朵是全开的,二十朵是花骨朵,其余半开半含。比昨天整整多了二十朵。”他的语音简洁洗练,语音中有不容小觑的威严。可他的神色,却极为淡漠而孤寂。
仿佛风雪中的孤芳,摇曳于冰风雪雨中,独自开放,独自凋零。
那个声音顿住了。他居然连树上开了几朵梅花都知道了?
一个人在数梅花时,心情该有多么的寂寞,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明白!
“你还在想着她么?”那个声音又问,苍老的语音中微微发抖。
“冰梅已经死了。”过了许久,那个年轻人才淡淡道,“我很明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他蓦地回身,目光闪亮如星:“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梅花就……”他的声音亦已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