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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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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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又市揶揄道:
  「这么吵的东西能做什么?姑且不论远在五百里外的会如何,站旁边的耳朵包准要给震破,敲鼓的包准要被鼓声给震死。」
  若真有这鼓,的确是如此,棠庵笑道。
  「言下之意,是其实没这鼓?是纯属杜撰、或仅是个比喻?」
  「由此可见——这仅是神明尚留驻世间时的故事。我国亦不乏同例,诸如天岩户之神隐、或伊奘诺下黄泉一类故事。但这些个,不应仅将其视为杜撰故事。至于夔,溯其根源,指的其实是远古时期之乐人。以金属制成之大鼓——或许指铜锣之类的乐器。夔,实为比喻造此乐器之人。」
  「什么?指的原来是人?」
  没错,老人阖上书卷,这下又白药柜中取出几粒东西,在钵中研磨起来。
  「造乐器者虽是人——但所造出的乐器,不,应说是那铜锣之音,则非人。」
  「嗅?」
  「铜锣之音甚是惊人。初次听者,或有可能大受惊吓。」
  「的确不无可能。」
  「至少绝非曾于天地自然听得、亦非常人所能发出之鸣声——听者想必要如此认为。亦即,似是非人者——即神明所发出之鸣声。」
  故以神鸣谓之,棠庵说道。
  这也难怪,毕竟音量惊人。原来雷的真面目不过如此呀,又市说道。
  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失望。
  「没错。也或许要认为——锣声宛如雷声。」
  「因巨响贯耳,如同雷鸣?」
  「是的。总而言之,或许尚有其他形形色色之要素。比喻乐师之夔,后来又衍生出多样传说,自远古传承至今,原本指人的,也被传成了非人。」
  「非人?」
  「没错。不论如何,雷鸣毕竟非人力所能为之,故具雷之属性者,必是非人。乐师虽为人,但随传说因时变貌,到头来也成了非人。亦有其他文献将夔载为山神,于《国语》中,夔则成了鬼魅魍魉、木石妖怪。作此说者,乃儒学之祖孔子是也。」
  「就是那成天说些子日什么的家伙?」
  「是的,正是此人。」
  「这家伙可真是,凡事都要唠叨一顿才甘心。但称其为魍魉,岂不就视之为妖怪?」
  「没错。乐师、山神、与妖怪绝非同物,但描述之所以有此差异,不过是因叙述者或自纵、或自横观看,所视者实为同一物。稍早老夫所列举的夔之描述,亦是如此,单足亦为山神之特征。只是不知其被赋予的雷神特性及山神特性,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后——」
  「喂。」
  又市望向竹笼问道:
  「那么,笼内的该不会就是这名日夔还是什么的东西吧?」
  正是夔之后裔,棠庵漫不经心地随口敷衍道。
  「后裔?该不会也是只有一条腿吧?」
  「老夫不也说了,世上绝无单足之兽类?笼内的不过是只鼬。」
  「鼬?」
  又市伸手敲了敲竹笼。
  笼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鼬怎会成了这夔还是什么的后裔?不都说那东西像头牛还是什么的?鼬一点儿也不希罕,这算哪门子的雷?」
  「鼬确为雷。寻常的鼬,亦可以他物视之。笼中关的虽是只鼬,但人视其为雷兽。」
  雷兽——?
  怎又冒出个没听过的字眼?
  雷兽又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
  「雷兽亦作驱雷、雷牝,信州(注11)一带则以千年鼬称之。据传——乃随落雷降下凡间之兽类。」
  「随落雷降下凡间?」
  「据传——此兽平时栖于山中,若见天倏然转阴、雷云密布,便飞升天际,纵横驰骋于雨中,再随落雷降返凡间。」
  「这等无稽之谈,有什么人相信?」
  此说确属杜撰,老人说道。
  「果真是杜撰?」
  「虽为杜撰,亦为实情。」
  「——噢?」
  原来和鬼神是同一回事。
  「落雷与兽,看似毫无关联。随落雷降下者,若为火球或铁块一类,似乎较为合理。论及飞升,则应属飞禽一类。但鼬确为兽类。称其为夔之后裔,正是因此缘故。」
  「鼬可从天而降?谁会相信这种事儿?」
  「先生或许不信——」
  然此说毕竟曾广为人所采信,棠庵说着,又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抽出一册,开始翻阅起来。
  又市嗅到一股扑鼻的尘埃味。
  「前人亦留有不少记载。据载——安永年间,松代(注12)某武家屋敷曾遭落雷所击,见一兽随落雷而降。该武家捕之,略事饲养。此兽大小如猫,一身油亮灰毛,于阳光照耀下观之则转为金色。其腹有逆毛,毛尖裂为二股,瞧为文者观察何其详尽。此外,此兽遇晴则眠,遇雨则喜。」
  「这根本是瞎胡诌吧?」
  「先别妄下定论。骏府近藤枝宿(注13)处有花泽村。村山中亦有雷兽栖息,同是见暴风雨便兴奋莫名,乘风升天驰骋天际,却误随落雷降返人间。文中称此兽为落雷,乃鼬之一种,浑身生有红黑乱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为黄。尾甚长,前足生四指,后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体。」
  这也是雷兽?又市问道。这不过是普通的鼬,老人回答:
  「或许体型较寻常的驰大些。总而言之,雷兽平日温驯如猫,惟有时兽性突发,逢人捕捉,则施毒气驱之。不过在常陆之筑波村一带,有猎捕此兽之风习。」
  「猎捕此兽?」
  「没错。当地居民称此为猎雷。之所以有此举——乃因其习于毁坏作物,教人束手无策。据传其常下山入村,破坏田圃。」
  「喂。」
  又市坐直身子问道:
  「那东西不是从天而降的?哪远得到?」
  「雷鸣并非年年都有。」
  棠庵回答:
  「一如风霜雨雪,雷亦为随天候变幻而生之自然现象。诚如先生稍早所雷,雷神窃取肚脐之说,实际上根本无人相信。人无法干预天候,即便行乞雨、或祈求船只免于海难之举,依然无从确保风调雨顺。而人对雷亦是如此。」
  「这——的确有些年雨降得少些,也有些年雷落得少些。但不论怎么说,这雷兽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充其量也不过是寻常的鼬不是?」
  「的确不存在。」
  「那么,酷暑或冷夏,和鼬又有什么关系?顶多也是闹干旱时,山中觅不着食,才会被迫入村破坏田圃罢了。」
  「顶多是如此。」
  「那么——猎鼬的用意何在?」
  「只为将之驱离村里——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雷兽便能成雷,而雷乃天神注入稻田之神力。只要雷鸣复起——田圃便能丰收。」
  听来不大对劲哩,又市抱怨道。
  「哪儿不对劲?」
  「应是相反才对不是?」
  「相反是指?」
  「多雷必丰收。丰年必多雷——不论尘世如何流转,都是不变的道理。故此,并非雷兽升天唤暴雨,而是遇暴雨雷兽才升天。方才的说法,岂不是本末倒置?」
  「没错,确有本末倒置之嫌。」
  「倒置得可离谱了。」
  「不过,又市先生,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武藏野一带居民,见雷落田圃,便在落雷处竖以青竹,以注连绳(注14)围之。对了,先生不是武州出身?或许也曾见过此一风习。」
  的确是见过。
  「那可非普通的饰品,据传此举之目的,乃助雷兽归返天际。不论是何处的农家,均期望雷兽能尽快归返,升天之后他日再临。筑波之猎雷风习,目的看似驱除肆虐田圃之害兽,但依老夫所见,实为将之追赶至无路可逃,逼迫其跃向天际。雷兽栖息世间,只会糟蹋田圃——想必此推论并非出于鼬常盗食作物,而是出于对不适合耕作之天候的畏惧。」
  「这听来活像——」
  「活像乞雨。对自由驾驭常人无从操控之天候的渴望——迫使人须视雷兽为实际存在。这与祈神之举略有出入,既无须法力,亦无须信仰,但根本是相通的。将无法驾驭之事物、以可驾驭之事物取而代之,试图将之驾驭自如。」
  「天候当然是无法驾驭。」
  「但若能聘得一修有无边法力、可自由驾驭天候之高僧,或许便有所不同。人虽无法与天候言语,但与高僧则可言谈。不,若可直接同驾驭天候之神明商谈,更能迅速收效。虽无从与天候沟通,但若换作神明,或许便可——」
  「但神明也……」
  「当然不可能有所沟通。老夫亦知世间无神。不过……」
  「仍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世间无神佛。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没错。天候无人格,然神明则有。有人格——即代表可与其言谈。当然,虽可言谈,但神明是否顺人之意,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听来根本不灵验?又市说道:
  「顺不顺人意不都一个样儿?人干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么的,从头到尾不过是自个儿唱独角戏罢了。」
  「没错。到头来即使真能如愿,也不过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话来说,谢祭神明确为本末倒置之举,的确是唱独角戏。即便要唱,区区一介农户与神明也对不上戏。」
  「的确,神明哪会搭理这些个无名小卒?」
  「没错。神明并不会将庄稼汉放在眼里。但若将神明换作兽类,可就有所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为兽。」
  「原来如此。」
  「诚如先生所言,无论如何,人均无法自由驾驭天候。不论假何种手段,均仅能任天候雪雨阴晴、任庄稼丰收歉收。即便知道这道理——凡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
  即便注定是毫无帮助,老人说道。
  这道理,又市比谁都清楚。
  饥馑之惨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还真希望能让祂们瞧瞧。饥饿之苦,绝非信仰所能抚慰。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无效,毕竟灵不灵验,机率均为各半。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试试祈神、猎雷,多少略求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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