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介意地安慰了他一番,淦泉似乎释放了重荷。
淦泉似乎有更大的心事,他把指尖在桌子上画圈,而头则朝向地板上思索。他不能忍耐了,终于对丽琳说:
“这次来有几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株守在家乡,进益小还不算,把我生生地活埋了,这未免太无意义!”
“是你的职务吗?”
“是的,我很想换换空气;时代这样的前进,我也不能落伍呀!”
“你的计划怎样?”
“我想请何先生在这里谋一点事情,你看怎样?”
“这大概……”
“再则请何先生设法此间给我一个使命,回到本省去活动,本省方面我有相当的联络,可以参加事变。”
“很好,我去告诉一贯,他能想法当然给你想法的!”
“那末我盼望着的。”
“好,再告诉你罢,”
淦泉的来意,丽琳原曾猜过的,这一席话证实了丽琳的推测;她对淦泉十分厌恶,同时又甚怜悯他,她想,这类人将随旧的时代而倒溃了。但人情总要顾到的,在小市民习气未尽涤除的丽琳,她这么想。并且她很了解哥哥,他的资质不怎么坏的,他浴在萎靡的环境里成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人。如何以适当的方式使他断绝这宗梦想?她为了这个问题烦闷着!
两天,三天,不得到丽琳的回音,淦泉有些着急了。往访丽琳,他们又整天地不在寓中。从种种方面推测:一贯对他的冷漠,丽琳对他的不实在,和上庙不见土地的种种情形,渐渐使他的热度低降而至于零。渐渐埋怨及妻的素日歧视妹妹的情事,甚至决计要和妻离异了。
事实上,一贯和丽琳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尤其丽琳,她担负的事情太多了。淦泉所希冀于她的,她不但没有和一贯商量过,她简直忘记了有这回事,有一天,她记起了,在百忙中抽出了时间去访问淦泉;而淦泉已于早几日离开旅店的,她不由得怅然。
但是丽琳遇到这事不了而了的一种机会,她避免了为难,这倒使她引为无上的快慰。
外遇丽琳(4)
四
这一年——一九二五年的秋天,从报纸上的记载看来,也许可以称做“苦迭鞑”的事件,就出现在这时。武汉政府打起烊来了,而南京政府也换了另一批反共有功的人主持,在人们记忆里的特别政府,便是这一回事。
西征讨赤军到达武汉的时候,一贯和丽琳已先期回到南京了,但报纸上一批通缉的名单中,一贯也占座了一席;当然一贯在武汉政府里做过重要的职司。他不赤而自赤的。他们虽则离开武汉,但住在南京,无异自投虎口;这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已窘迫到不能移动了。
南京原是他们熟识的地方,他们得到三数个旧友的资助,付下房金和开办时低廉的必需,过下了一礼拜光景又告匮乏了。他们不愿意再向在欠薪的学校里教书的旧友们商量,便搜罗出几件夏天的衣服,一总典质了三块多钱,在南京这都城里,物价比往年增高几倍了,什么事非有钱不办;这回典质所得,仅仅支持了五天。虽说他们往常也曾经过屡次的窘困生涯,那时一贯还能生产;现在不然了,平白地不会有钱到手了;他们从未经过像这样的困厄。
躲在城脚根一家破老的家屋,外面围着泥墙,墙门上粘贴着一副“中国中山中正,民族民权民生”的红红的春联。在这门里进出的,都是些拉车的,小贩的,织草鞋的一班低贱的职业者。一贯和丽琳,就是和他们同住在这家屋里。薄暗的狭狭的一室里,一张床,靠床一张破桌子;此外只有从桌子到门口的一方五尺长二尺宽的空地,一贯坐在床沿上,两臂撑住桌子在看书,丽琳推进门来。
“什么,今天怎样?”一贯抬头问。
“还没有人要!”
“这真太麻烦了。”
“我想:南京人口增加,高官云集,总有一天找得出路的。”丽琳说了,取出手帕里包的三块三角形的大饼来。一贯站起来,倒了两杯开水,一杯递给丽琳;他们喝着,嚼着,这算是他们的丰盛的晚餐了。
丽琳白天坐在吉祥街的那爿刘老荐头店里,喝了四五天的西北风了。她要担负两个人的生存,不能不这样待价而雇于人!
一个阴沉的午后,刘老荐头店里来了一个灰色服装的勤务兵。他跨进门限,便喊着:
“这里有好的老妈子吗?”
“有,有,”五十来岁裹着套裤的小脚的老板娘娘忙的回答。
“这里是吗?”他指着丽琳和其他两个衣衫单薄的妇人问。
“是,是,尽你挑选罢?”
“我们是处长老爷的公馆,要一个能够烧小菜的人。”
“烧小菜的。”老板娘娘随说,随相视丽琳。“你能烧的吗?”她问她。
“可以烧的,”丽琳抖颤颤回答。
“乖乖,这个江南人吗?”勤务钉视丽琳问。
“是江南人。”老板娘娘回答。同时其他两个衣衫单薄的妇人的视线也聚在丽琳身上,似乎在艳羡她。
“我们的太太,要用个苏州、常州一带的家伙。”
“她是啊。”老板娘娘指点丽琳说。
“好好,同我一块儿去罢。”勤务兵托出手来,向丽琳做出似乎驱逐她的手势。
“那末去罢。”老板娘娘晓喻丽琳,当丽琳跟着勤务兵和老板娘娘走出门限的时候,两个衣衫单薄的伴侣,也冲出了几步送她。
时候已经傍晚了。由吉祥街走出,穿过一条汽车接连的马路,兜到狭狭的巷里,又穿过一条石皮街,绕过一泓死水的池塘。丽琳低头跟着他们走,她的知觉全失去了;她似乎被刽子手押赴刑场,走了二里路光景,就从一家住宅的后门里进去;勤务兵又领她们到灶间里。
“周妈,叫到了,你看!”勤务兵说了便退出。
“她会烧小菜吗?”在洗涤碗盏的周妈这老婆子问。
“会得烧的。”老板娘娘回答。
“好,就来做做看罢!”周妈喊了勤务兵付去送钱之后,老板娘娘便辞别出去。丽琳目送着她,心里一阵酸楚,几乎掉下泪滴。
周妈放下了碗盏,拿了抹布一头揩手,一头审视丽琳。丽琳有点局促。随后,周妈交代了一番,丽琳开始工作了。
丽琳提了吊桶走到天井里,望见这住家是半新的中国式的建筑;玻璃窗中电灯莹然,从那些舶来品的窗帘看起来,还算精致;当然了不得的处长的住宅呀!她这样想。她吊了几桶水贮在水缸里,然后把各种备好了的菜料清理了一下,中间有的加以洗濯了一番。于是她把这些材料放到砧板上,斩的斩,切的切,批的批,划的划,削的削,一件一件地配置好,周妈坐在灶背后升火了,丽琳也准备着动手烹煮。这工作在丽琳是第一次,而有这样的熟练,她不得不感激她的哥嫂,往时她在家的时分,嫂子把这一切的事总是往她的身上推的。
两个锅虽然是掩盖了的,而边沿里冒上的蒸气,渐渐呵在赤颖颖的电灯的四围了,丽琳把配置好了的一碗三丝汤,一碗白渎蹄,一碗酱煨蛋,一碗火腿菜心汤,蒸在饭锅里的竹架上。转身端出两个盆来,斩了一盆盐水鸭,切了一盆松花蛋。又从另一碗里执了些香菜,点在这两个冷盆里。这时周妈在喊她了。她忙的递开锅盖,把猪油放到那个空锅里,锅中嗤嗤地叫着,丽琳调着山薯粉,把配好的材料倒入锅中,煮出一盆冬雪片,再调着山薯粉,把材料倒入,一忽儿又煮出一盆炒鸡杂。她一面烹煮,一头还命令周妈有时把火烧得旺,有时烧得幽。她把锅子揩干净后,再把猪油放下,她静了一歇,于是继续做下,煮出一盆虾仁炒蛋,和一盆虾子蹄筋,她把所有的材料都弄好了,最后,她切了些火腿的屑粒,散在那盆虾仁炒蛋上,她的工作算告一段落了。
周妈从灶背后探出来,理了四双筷子,四份匙碟,把它和冷盆热炒一起放在方盘里端了出去。丽琳递开饭锅的锅盖,把四碗蒸的东西搬了起来;周妈又把它放在盘里盛出去。丽琳再把饭碗揩拭了一下,盛了四碗饭;周妈端了二碗走,丽琳也端着二碗跟随周妈,穿过天井,跨入厅堂;便听得勤务兵站在左面侧厢的门口嚷着:
“快,快!”的那种声音。
丽琳低倒头,默默地蹈进侧厢,走近食桌,崩起眼皮,看见围着桌子的四个男男女女,枭一样的,鹰一样的,饿虎一样的,夜叉一样的在灯光如昼的明亮里,瞠出眼儿盯她,她惶急至于极点了,不由自主地退下几步,两手里端的饭碗嚓啷一声,前后呼应地碎在地板上了。她急急抱住了自己的头,冲上门去,越过厅堂,天井,灶间,开了后门逃出。
丽琳急得迸出浑身热汗了。她一手按住了跳跃的心房,穿过市街,兜出狭巷;寒风扫着她,在夹冷夹热的抖颤中,似乎还看见围着食桌的哥哥,嫂嫂,哥哥的小姨,哥哥的小舅们,瞠出眼儿毫不放松地盯视她。
(民国)12月2日续完旧作
外遇鹅蛋脸(1)
离开医院十来丈就是植物园,那些探出在篱笆外的林木,嫩青青地像矜持的少女之姿,有条理地展媚着。一种仲春的吹息和着阳光,送到法桢养病房间里,使他松爽而平和。
法桢把穿的和服端正了一下,踱出房间,倚在楼栏上;听得远远地植物园里冒起的一片孩子们捉迷藏,赛踺子的喧声;他埋藏在胸条里的无名的兴会,也禁不住提了一提。随即,他呆下了。要是没有病,他想,这时候怕也是在植物园里吧,坐在草地上摊开NoteBook掏出削尖的铅笔,按住细方格子预备他的学年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