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瓦兹在刚开始的时候,对棋艺仅有粗浅的认识,所以最初数盘连连败北。不过情势慢慢有了转变,他输棋的次数逐渐减少。格鲁的动作则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谨慎,在两步棋之间拼命吸着烟斗,令烟丝烧得通红。最后,他终于难挽颓势,变成个常败将军,于是牢骚也多了起来。
格鲁下的是白子,现在,他的卒子来到“国王四”的位置。
“下棋吧。”他以酸酸的口气催促对方,他的牙齿使劲咬着烟斗,眼睛已经紧盯着棋盘。
史瓦兹坐在渐浓的暮色中,不禁叹了一口气。棋戏实在变得很没意思,因为他将格鲁的心思摸得越来越清楚,甚至猜得出他下一步要怎么走,就像格鲁的头颅开了一扇朦胧的天窗。他几乎能直觉地知道该如何下棋,这一点,与他的其他问题其实同出一源。
他们使用的是“夜间棋盘”,在黑暗中,这种棋盘会发出蓝橙相间的光芒。在阳光下看来是红色黏土捏成的棋子,晚间便会发生奇异的变化。半数棋子会沐浴在乳白色光芒中,看来好像冰冷明亮的瓷器,另一半则会闪耀着红色的微光。
开始的几步棋下得很快。史瓦兹的“王前”卒子向前挺进,正面阻挡敌方的进攻。格鲁将“王侧”骑士移往“主教三”的位置,史瓦兹则将“后侧”骑士移到“主教三”招架。然后,白主教跳到“后侧骑士五”,史瓦兹的“后侧堡前”卒子向前滑出一格,把那个主教逼回“城堡四”。接着,他又将另一个骑士移往“主教三”。
那些闪亮的棋子在棋盘上横冲直撞,好像自己拥有奇异的意志,因为操纵它们的手早已隐没在黑暗中。
史瓦兹感到十分心虚,他准备问的问题,可能会暴露出他精神失常,但他无论如何要弄明白。他突然说:“我在哪里?”
格鲁正慎重地将他的“后侧”骑士移往“主教三”,他抬起头来说:“什么?”
史瓦兹不知道“国家”或“邦”该怎么讲,于是他问:“这里是什么世界?”他一面说,一面将他的主教移往“国王二”。
格鲁简单地答了一句:“地球。”说完,他便以夸张的动作进行“入堡”,先是高大的国王向一侧移动,再让笨重的城堡从国王头上掠过,然后放到国王的另一侧。
那是个完全无法令人满意的答案。格鲁说的那个名字,史瓦兹在心中翻译成“地球”。但“地球”又是什么?居住在任何行星上的居民,都会将他们的世界称为“地球”。
史瓦兹将他的“后侧骑前”卒子向前移两格,再度迫使格鲁的主教撤退,这回它退到“骑士三”。接着,史瓦兹与格鲁一先一后,都将他们的“后前”卒子向前推一格,帮各自的主教开路,为即将在中央进行的大战预先作准备。
史瓦兹尽可能以冷静而不经意的口气,又问:“现在是哪一年?”说完,他也开始进行“入堡”。
格鲁顿了一顿,大概是吃了一惊。“你今天不停地在唠叨些什么?你不想玩了是吗?现在是八二七年,如果这会使你高兴的话。”他又以讽刺的语气补充道,“银纪。”说完,他皱着眉头望着棋盘,然后将他的“后侧”骑士重重放到“王后五”的位置,那是它进行的首度攻击。
史瓦兹迅速闪躲,将自己的“后侧”骑士移往“城堡四”作为反击。前哨战于是如火如荼地展开,格鲁的骑士吃掉对方的主教,那个棋子便从棋盘上飞起来,有如一道红色的火焰,然后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掉进一旁的棋盒中。它躺在那里,像是个被埋葬的战士,要等到下盘棋才能再度上场。接下来,立功的骑士立刻被史瓦兹的王后吃掉。一时之间,格鲁由于小心过度,攻势变得迟疑不定,还将另一个骑士拉回“国王一”避难,但它在那里几乎无法发挥作用。现在,史瓦兹的“后侧”骑士模仿对方的自杀性攻击,先吃掉对方的主教,自己再成了“堡前”卒子的猎物。
接下来是另一次小歇,史瓦兹柔声问道:“什么是银纪?”
“什么?”格鲁不高兴地追问,“哦——你是说你仍然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怎么有这么笨……唉,我总是忘记你差不多一个月前才学会说话,不过你实在很聪明。你真不知道吗?好吧,现在是银河纪元八二七年,银纪就是银河纪元。懂了吧?从银河帝国的建立算起,如今已经过了八百二十七年;也就是说富兰肯一世的加冕大典,至今已有八百二十七年的历史。现在,拜托,轮到你了。”
史瓦兹却将骑士紧紧抓在手里,迟迟不肯放下,他心中充满挫折感。“等一等,”他一面说,一面把骑士放到“王后二”,“你是否听过下列名称?美洲、亚洲、合众国、俄罗斯、欧洲……”他极力想要确认身在何处。
在黑暗中,格鲁的烟斗发出暗红色光芒,而他昏暗的身影压在闪亮的棋盘上,仿佛比棋盘更欠缺生命力。他或许随便摇了摇头,但史瓦兹无法看见。他不需要看见,也能感知对方的否定,就像格鲁曾经开口一样清楚。
史瓦兹却不死心:“你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地图?”
“根本没有地图,”格鲁咆哮道,“除非你冒着生命危险到芝加去。我不是地理学家,也从没听过你提到的那些名字。那些是什么名字?人名吗?”
冒着生命危险?为什么?史瓦兹感到一阵寒意。他犯了什么罪吗?格鲁知道这件事吗?
他以不大肯定的口吻问道:“太阳有九颗行星,对不对?”
“十颗。”回答得非常坚决。
史瓦兹迟疑了一下。嗯,他们也许发现了另一颗,只是他从未听说。可是,格鲁又为什么知道呢?他扳了一下手指,又问了一句:“第六颗行星怎么样?旁边是不是有好些光环?”
格鲁将“王侧教前”卒子慢慢向前移动两格,史瓦兹随即采取相同行动。
格鲁说:“你是说土星吧?它当然有光环。”他开始暗自盘算:他可以选择吃掉对方“教前”或“王前”的卒子,但两者导致的后果还看不太清楚。
“那么在火星和木星之间,是不是有小行星带?我的意思是,介于第四和第五颗行星之间。”
“没错。”格鲁喃喃答道,然后再度点燃烟斗,陷入忘我的沉思。史瓦兹捕捉到那种痛苦的不确定感,令他感到极为厌烦。对他而言,既然确定了地球的身份,棋戏就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他脑海中激荡着许多问题,其中一个突然溜了出来。
“这么说,你那些胶卷书的内容都是真的?真有其他的世界?上面也有人类居住?”
格鲁从棋盘上收回视线,抬起头来,在黑暗中无意义地定睛凝视:“你是认真的吗?”
“有没有?”
“我向银河发誓!我、相、信、你、真、不、知、道。”
史瓦兹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拜托——”
“当然有其他的世界,至少有好几百万!你看到的每颗恒星都拥有数个世界,而大多数恒星你根本看不见。它们都是帝国的一部分。”
当格鲁激动地答话时,史瓦兹的内心微妙地感到模糊的回声,像火花般直接跃过两人心灵间的空隙。而且,史瓦兹感到这种精神触觉变得一天比一天强。或许不久之后,即使对方不开口,他的心灵也能听见对方脑海中的话语。
直到现在,对于这整个谜团,他才终于想到精神失常之外的解释。他是否以某种方式跨越了时间?也许,是睡了一大觉?
他以沙哑的声音说:“这一切已经发生多久了,格鲁?只有一颗行星的时代,距离现在已有多久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变得分外谨慎,“你是古人的一员吗?”
“什么的一员?我不是任何组织的成员。可是,难道地球不曾是唯一的行星吗?……嗯,不是吗?”
“古人是那么说的,”格鲁绷着脸答道,“可是谁知道呢?谁又真正知道呢?据我所知,天上那些世界有史以来就一直存在。”
“但那究竟有多久了呢?”
“好几万年吧,我想。五万,十万,我说不准。”
好几万年!史瓦兹感到喉咙咯咯作响,连忙强压下去,心中则有说不出的惊慌。一切都只是两步之间的事?一眨眼、一次呼吸、一个瞬间,他就跃进好几万年?他发觉自己又遁入失忆症的解释,他对太阳系的错误认知,一定是受损的记忆穿透迷雾的结果。
不过格鲁继续开始下棋——他拿下对方的“教前”卒子,史瓦兹立刻注意到那是个错误选择,这个心灵反应几乎是机械式的。现在每一步棋环环相扣,根本无需多加思索。面对两个白卒子构成的前锋,他的“王侧”城堡向前冲去,攫获了最前面那一个。接着,白骑士又走到“主教三”,史瓦兹的主教则移到“骑士二”,这是投入战场的准备动作。格鲁有样学样,也将他的主教移往“王后二”。
在发动最后进攻前,史瓦兹歇了一下。他说:“地球是头儿,对吗?”
“什么的头儿?”
“当然是帝……”
不料格鲁猛然抬起头来,发出一声狂吼,令所有的棋子为之震撼:“你听好了,我对你的问题厌烦透啦。你是真正的傻子吗?地球看来像是什么东西的头儿吗?”随着一阵平缓的嗡嗡声,格鲁的轮椅绕过小桌,史瓦兹感到手臂被几根指头紧紧抓住。
“听好!你给我听好!”格鲁将粗哑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看到地平线了吗?你看到它在闪闪发光吗?”
“看到了。”
“那就是地球——整个地球都是那样。只有东一块、西一块,像此地这样的几块土地例外。”
“我不懂。”
“地球的地壳具有放射性,土壤会发热发光,始终在发热发光,会发热发光直到永远。没有任何作物能生长,没有任何人能生存——这点你真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有六十大限?”
半身不遂的老者终于息怒,他操纵轮椅绕过小桌,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轮到你走了。”
六十大限!现在的心灵接触再次带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威胁感。当史瓦兹以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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