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愿提供姓名。”
亚宾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另一个年轻少女。他显得十分惶恐,问道:“你就是那个机器的负责人吗,小姐?”
“不,你完全弄错了。”她露出非常友善的微笑,亚宾随即感到焦虑消退了些。
“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她又以热切的口吻问道,“你真的自愿接受突触放大器的实验?”
“我只想见负责人。”亚宾木然地答道。
“好吧。”对于他断然的不合作态度,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说完,她便消失在原来那扇门的后面。亚宾等了一会儿,然后,终于看到一根指头向他招呼……
他跟她走进了一间小型会客室,感到心脏不停怦怦乱跳。
她以轻柔的声音说:“你顶多等上半小时,谢克特博士就会来见你。他现在非常忙碌……如果你想要些胶卷书和阅读机打发时间,我马上帮你拿。”
亚宾却摇了摇头。小房间的四面墙壁似乎渐渐向他迫来,将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他落入了陷阱吗?那些古人是不是马上要来抓他?
这是亚宾一生中最长的一次等待。
恩尼亚斯大人——地球的行政官,当他来找谢克特博士的时候,则未遇到类似的困难。不过,他的心情几乎与亚宾同样激动。他就任地球行政官已有四年,但访问芝加仍算一件大事。身为遥远的皇帝陛下的直接代表,就法理而言,他能跟银河各区的总督平起平坐,哪怕那些星区的领域横跨几百立方秒差距。然而,实际上,他的处境实在与流放无异。
他困在不毛而空旷的喜马拉雅山脉,并且夹在憎恨他的群众与他代表的帝国两者的冲突中。因此,即使是一趟芝加之旅,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事实上,他的解脱都很短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在芝加,他必须随时穿着灌铅的服装,即使睡觉时也不能脱下。而更糟的是,他还得持续不断地服用代谢促进剂。
为此,他对谢克特大吐苦水。
“代谢促进剂,”他一面说,一面拿起朱红色的药丸仔细端详,“朋友,对我来说,它或许才是你们这颗行星的真正象征。它的功能是提高所有新陈代谢过程,因为我如今坐在这里,正被四周的放射性云雾包围,而你甚至无法察觉它的存在。”
他吞下药丸,又说:“好啦!现在我的心脏会跳得更快,我的呼吸会自动加速,我的肝脏会在这些化学合成物中溶解——医护人员告诉我,这会使它成为人体中最重要的工厂。而我付出的代价,则是事后剧烈的头痛和倦怠感。”
谢克特博士饶有兴味地聆听这番话。他给人一种患了近视的强烈印象,这并非因为他戴着眼镜,或是眼睛真有毛病,只是因为长久以来,他习惯下意识地仔细观察一切事物,而在开口说话之前,则会方方面面考虑周全。他的个子很高,已快要步入晚年,瘦长的身形有点轻微的伛偻。
他对银河文化相当精通,因此不像一般地球人那样,普遍对外人怀有的敌意与猜疑——甚至对恩尼亚斯这种以宇宙公民自诩的帝国人,都毫无例外地充满反感。
谢克特说:“我确定你不需要这种药丸。代谢促进剂只是你们的迷信之一,而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假如我暗中将它们换成糖丸,你的身体绝不会因此而受损。而且,你还会由于心理作用,而在事后产生类似的头痛症状。”
“你生活在自己习惯的环境中,当然可以说这种风凉话。你能否认你的基础代谢率比我高吗?”
“我当然不能,不过这又怎么样?恩尼亚斯,我知道帝国有种迷信,认为我们地球上的人和其他人类不同,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难道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宣传反地球分子的教条?”
恩尼亚斯哼了一声:“我可以向皇帝陛下起誓,你们地球上的人才是这种教条的最佳宣传家。他们住在这里,挤在这个要命的行星上,在自己的愤怒中溃烂,他们根本就是银河中的慢性溃疡。
“我是说真的,谢克特。哪颗行星有那么多日常的仪典,而且像重度被虐狂那样坚守不移?每一天,毫无例外,我都得接见些这个、那个统治团体派来的代表,要求我批准某个可怜鬼的死刑。他们唯一的罪行不过是闯入禁区、回避六十大限,或只是多吃了些不该吃的食物。”
“啊,但你总是批准这些死刑。你的理想主义衍生出来的嫌恶感,似乎并未让你严词拒绝这些要求。”
“众星是我的见证,我极力反对这些判决。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皇帝陛下有旨,帝国所有成员都应保有自己的惯例,绝不可强行干扰。这是正确而明智的决定,因为唯有这样,才能防止众人支持一些傻瓜,否则,那些傻瓜会三天两头煽起叛乱活动。此外,当你们的议会、议院、议厅代表坚持死罪的时候,我要是固执地反对,会立刻招来鬼哭狼号,以及对帝国政府的大肆抨击。这样一来,我宁可在一群恶魔中睡上二十年,也不愿再多面对地球十分钟。”
谢克特叹了一口气,又用手摸了摸后脑稀疏的头发:“对银河其他地区来说,如果他们知晓我们的存在,地球只是天空中一颗小石子。可是对我们而言,它是我们的家乡,我们唯一的家乡。然而,我们跟你们这些外世界人士并无不同,只是较为不幸罢了。我们挤在这个几乎死亡的世界上,放射线围墙将我们禁锢起来,周围庞大的银河全都排斥我们。那些折磨着我们的挫折感,我们又要怎样发泄?行政官,你是否愿意将我们多余的人口送到外星?”
恩尼亚斯耸了耸肩:“我会在乎吗?在乎的是其他世界的民众,他们可不愿成为地球疾病的受害者。”
“地球疾病!”谢克特面露不悦之色,“这是个荒谬的想法,应该尽快根除。我们不会传染致死的疾病,你跟我们在一起那么久,岂不是早就死了吗?”
“老实说,”恩尼亚斯微微一笑,“我尽一切可能预防不当的接触。”
“因为你自己对那些宣传也心存恐惧。无论如何,只有你们那些顽固分子的愚蠢头脑,才会幻想出这种事情来。”
“啊,谢克特,难道那些认为地球人带有放射性的理论,根本没有一点科学根据吗?”
“有的,我们当然有放射性,我们怎能避免?而你也一样,帝国上亿颗行星中的每个人都一样。我们所带的比较多,这点我承认,但绝不足以伤害任何人。”
“不过,只怕银河中一般人的想法刚好相反,而且不会希望借由实验证明这一点。此外……”
“此外,你要说我们与众不同——我们不是人类。拜放射线之赐,我们突变得比较快,因而在许多方面都产生了变化……这也是未经证实的理论。”
“却是大家都相信的理论。”
“只要大家一直相信,行政官,只要我们地球人一直被当成贱民,你们就能在我们身上,发现那些令你们反感的特质。假如你们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我们的反抗难道会很奇怪吗?你们如此憎恨我们,能抱怨我们回过头来恨你们吗?不,不,我们是被动的受迫害者,不能算是主动的一方。”
对于自己挑起的怒火,恩尼亚斯十分懊丧。即使最优秀的地球人,他想,也具有同样的盲点,觉得地球是整个宇宙的公敌。
他很技巧地说:“谢克特,原谅我的鲁莽,好吗?就算我太年轻、太无聊了。在你面前的是个可怜人,一个刚满四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在职业文官生涯中,四十岁只算婴儿的年龄——他正在地球上磨炼实习。也许还要好多年,外星省管理局的那些蠢材,才会想起我在此地待得太久,而提拔我转任比较不太要命的职务。所以说,我们都是关在地球上的囚犯,也都是心灵世界的公民,在伟大的心灵世界中,没有任何行星或任何有形特征的区别。伸出你的手来,让我们做个朋友吧。”
谢克特脸上的皱纹消失了,更准确地说,是被象征愉悦的皱纹取代。他开怀地哈哈大笑,然后说:“这番话的内容是恳求的言语,但语气仍属于帝国的职业外交官。你是个差劲的演员,行政官。”
“那就请你扮演一名出色的教师,向我说明有关你那个突触放大器的一切。”
谢克特明显地吃了一惊,再度皱起眉头:“什么,你听说过那个装置?这么说,你不但是一名行政官员,还是个物理学家?”
“所有消息都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可是说实在的,谢克特,我真希望知道。”
谢克特仔细打量着恩尼亚斯,似乎有些不大相信。然后他站了起来,将枯瘦的手掌举到嘴边,若有所思地掐着嘴唇:“我几乎不知道该打哪儿说起。”
“这个嘛,众星在上,如果你在考虑要从哪个数学理论说起,我就帮你省省事吧。那些全都别提,你那些函数、张量之类的东西,我根本一窍不通。”
谢克特的眼睛闪了一下:“好的,那么,如果仅做定性的描述,它就是用来增进人类学习能力的装置。”
“人类的学习能力?真的!有效吗?”
“但愿我知道,还需要做很多实验。我会把主要的原理告诉你,行政官,你就可以自行判断。人类的神经系统,动物的也一样,都是由神经蛋白组成。这种物质含有巨量的分子,处于很不安定的电力平衡状态。即使最轻微的刺激,也会扰动其中一个分子,那个分子为了回复平衡,就会将扰动传给另一个分子,如此循环不已,直到扰动到达脑部为止。
“脑部本身也是类似分子的庞大集合体,所有分子都以各种可能的方式互相联系。因为脑部差不多有十的二十次方——也就是说,一的后面加上二十个零——那么多的神经蛋白,它们可能的组合方式,数量级相当于十的二十次方阶乘。这个数目实在太大了,如果宇宙中所有的电子和质子,每个都变成另一个宇宙,而在这么多新宇宙中的电子和质子,每个又再变成另一个宇宙,那么,这样造出的宇宙中每个电子和质子加起来,跟那个数目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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