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书来自未来。我们可能是全凭侥幸才买下了它,可能——我只是说可能,那套书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版本。瞧,这下又可以写个故事了!
詹姆斯·冈恩
美国堪萨斯州劳伦斯市
1998年1月21日
第一部第一章
这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在以某种形式寻觅着幸福……没有人彻底高尚,没有人完全可以信赖,没有人永远持之以恒,也没有人彻底邪恶。没有一个人,不在某些时候悲伤落泪。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①
【①赫伯特·乔治·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科学幻想小说《时间机器》、《星际战争》及历史著作《世界史纲》等。——译者注。】
如果没把咖啡洒得报纸头版上到处都是,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那条广告。咖啡给弄洒了,因为他的手在颤抖。他的手在颤抖,因为他昨晚喝得太多。他喝得太多,因为……
不过像这样顺着因果关系的链条找下去,那是找错了方向。
报纸前面湿透的部分是没法看了,把抢救下来的后几页报纸读了个遍之后,他就看起了广告。即使他不是因为宿醉而倍感难受,在清晨这么早的时候去看艾丝尔,或者去跟她说话,那也未免过于离谱。
那条广告,是很小的一种,就是那种从来没人看的关于头皮屑、皮肤瘙痒、头痛、假牙以及“戒烟新法”之类的广告。它们被注明为“广告”,而这么做的目的与管理几乎毫不沾边。它们是对读者的一种警告,就像个“禁止入内”的标志:若君闯入,风险自负。
乔希曾经发誓,要掐死第一个提出这种建议的广告主管,哪怕他的建议和现在这种东西只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不过,这条誓言没有兑现,那位广告主管也安然无恙,因为电子元件是不会以这种方式推销的。
他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着那条广告,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两只有益健康却不讨人喜欢的鸡蛋。接下来是一则关于助听器的广告。忽然,他眼睛一亮,目光扫了回去,仔仔细细地读起那条广告来:
为什么要痛苦?
让我们解决您的问题
“现代社会,现代服务”保您快乐!
请拨P…L…E…A…S…U…R
快乐学公司
真的,他没有看错,广告上写的不是“保您满意”,而是“保您快乐”。
他正准备把这事说给艾丝尔听听,可想了一想,又变了卦。带着一种甘于承受痛苦的心情,他开始吃早餐,并且把这件事一干二净地忘掉了。这也就是说,在他到厂里上班之前,是把这事忘掉了。
他瞪眼看着办公室的大门。在门框和毛玻璃中间插着一张吸墨卡片。卡片很讲究,稳稳地插在门框正中,正好位于门上金色铭文的下方。铭文是这样的:亨特电子制造公司,电子设备及元件,“亨特公司,追求卓越。”总裁:乔舒亚·P·亨特。①
【①乔希是乔舒亚的昵称。——译者注。】
吸墨卡片上的文字简洁而朴实——洁白光滑的厚纸上印有短短三行无衬线黑字:
您的快乐
就是我们的工作
快乐学公司
乔舒亚·P·亨特总裁猛地扯下卡片,对它怒目而视。他厌恶地用两个手指夹住卡片,打开门走进办公室外间,十分坚决地向秘书玛丽·甘宝的办公桌走去。甘宝小姐金发碧眼,美丽动人,年纪只及他的一半。他把那张吸墨卡片扔到她桌上。
“给全体部门发个备忘录,”他咆哮道,“‘公司禁止在厂内兜售货物或散发广告材料的制度并未改变,任何雇员如有违犯,即刻辞退’。给我买瓶小苏打。谁在等着见我?”
“只有工会事务代理人基德先生。他要跟您谈谈新合同的事。”
“这个海盗。”乔希咕哝着,准备迎接这忍受溃疡病痛苦的又一天。
下班的时候,乔希开着凯迪拉克牌轿车,费劲地穿过一大群拥挤在厂门外的雇员。雇员们都往后仰起头注视着天空,根本不想给他让道。乔希不耐烦地推开车门钻出来,加入了凝视天空的人群。
在午后天空的蓝色背景上,那架飞机几乎难觅踪影,但是它那蓬松的白色云雾尾迹却又粗又厚,相当完整。尾迹拼出几个字母:“HEDON”①,乔希注视着一个“I”加了上去,然后是“C”和“S”。当飞机写完短短的一个逗号,并开始书写字母I那长长一竖的时候,他按捺住自己继续看下去的欲望,按着车喇叭穿过了人群。
【①英文“HEDONICS,INC”即为“快乐学公司”之意。——译者注。】
第二章
“我逃避欢乐,”王子说道,“因为欢乐已不再使我愉悦。我因为痛苦而孤独,也不愿因我的出现而使他人的幸福蒙上阴影。”
——塞缪尔·约翰逊①
【①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英国作家、评论家、辞书编纂家,编有《英语词典》、《莎士比亚集》,作品有《伦敦》、《人类虚幻的欲望》等。——译者注。】
这是很普通的一天,也就是说,吵吵嚷嚷,令人垂头丧气、神经紧张、胃部也痉挛作痛,真是筋疲力尽……幸运的是孩子们不在家,他们野营去了。这样一天下来,乔希是忍受不了他们的——其实在其他时候他也同样忍受不了他们,有一次他曾以难得的诚实承认过这一点。
现在要对付的只有艾丝尔。
“乔希——”她开始了。
“嗯——!”他哼了一声,走过她身边跨进书房,随手把房门关上。他把公文包往书桌上一扔,给自己调了一大杯凉酒。
“胃溃疡,见鬼去吧。”他喃喃地说着,迫不及待地三大口便把酒吞了下去。
直到第二杯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下肚,他这才觉得自己基本上又像个人样了。他坐进那把华丽的红色真皮安乐椅凉嗖嗖的怀抱。与他的家、他的汽车、还有他那暗红木的办公室相比,这把椅子更可以说是一种成功的象征。他翻开了晚报。
这次是在头版,以新闻的形式出现。它本身没有多少新闻价值,不过这无关紧要,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郊区报纸的最主要内容。
《密尔维尔的新兴公司》——标题十分醒目。下面的文章则热情洋溢地描述了那家新开张的个人服务公司,以及公司在郊区开设的分支机构。
地址很眼熟,是在工业区,但乔希说不准确切的地点。
这是一条很不完整、很难令人满意的新闻。它什么事都写了,可就是不写这家新公司到底提供些什么服务。有好几个地方,文章似乎不可避免要提及这种服务,但是每一次,记者都以令人钦佩的机敏一跳便绕开了。
晚餐是在沉默中吃完的。饭后,食物在乔希胃里沉甸甸的,没有消化,也无法消化。他敷衍了事地处理着公文包里带回来的文件,同时试图用波旁咸士忌①和小苏打来稀释这种痛苦。
【①波旁威士忌,一种主要用玉米酿造的美国威士忌酒,原产于美国肯塔基州波旁,故名。——译者注。】
等到他能够不理会这种痛苦的时候,却又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文件上去了。
接着,他便发现了那张卡片,于是整个晚上就完完全全被毁掉了,卡片向他闪闪发光,上面画着一个被无法计数、无以名状的痛苦折磨着的人,那人愁眉苦脸,嘴角直撇到了下巴底下。画下面印着几个字:“不快乐?”
乔希皱了皱眉,往前探身想把那东西扔掉,同时徒劳地想着它怎么会和文件混在了一起。可是,当他的身体移动的时候,由于某种魔法般的印刷技术,那幅画变了个样。
人还是那个人,可他的悲伤却换成了一副傻呵呵欢天喜地的模样,印着的字也改了,变成了“快乐学公司”。
乔希不耐烦地把它从桌上拂下去,卡片飘飘荡荡,正面朝下落到地板上。他弯腰拾起卡片,读着背面的几个字:“请拨P…L…E…A…S…U…R”。
自从在早晨的报纸上读到那条广告以来,乔希第一次让自己认真地思考一下它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在推销什么?他自问道。不明白,可又很想弄明白。这场广告战打得十分聪明。
第二个问题是:何为快乐学?
至少,回答这个问题看来是易如反掌。他翻开《韦氏大同典》,在“快乐”与“快乐主义”之间找到了那个词:
快乐学:名词,参见“……学”(一)伦理学,研究责任与快乐的关系。(二)心理学,研究竟识的快乐状态与不快乐状态。
他仔细地思忖着。伦理学?心理学?推销伦理学已是谈何容易,更别说心理学,那根本推销不了,送给别人都不要。
不管快乐学是什么,它绝不会是伦理学,也不可能是心理学。不过,假设它和快乐有关,那倒还符合逻辑。快乐是不能出售的,幸福也不能。能出售的只能是产品或者服务,你希望这些产品和服务会带来快乐与幸福。然而,这和出售快乐并不是一回事。
乔希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服务,但这种生意他可认得出来。这是一场骗局。一英里以外乔希就能嗅出它的味道来。这是一种哄骗傻瓜的交易,这里头能赚大钱。他们不会把报纸和吸墨纸广告白送给你,动用飞机在天上写字价格不菲,而这个可以变换图案的东西肯定更加昂贵——如果你真能找到印刷机来印刷它的话。
把这些都加到一起,那可是一大笔钱。
他上楼到卧室去的时候,艾丝尔开始喊他:“乔希——”
“嗯——”他说道,随手把身后的房门关上。
呆呆地盯着夜灯看了好长一会儿,他的脑子才不再飞快地转动,紧绷的肌肉也才放松下来。骗局,他对自己说。这个结论令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让警察去管吧,他想。说到底,这又不关他的事。
在这种暗示着健忘的态度下,健忘也就跟着来了。
但是,快乐学公司却拒绝被遗忘。在早晨的报纸上,一条排印十分醒目的广告不可抗拒地吸引了乔希的目光。去办公室的路上,他看到一块纯白色背景的广告牌,广告牌正中有个笼子,笼里一只青鸟正在欢快地歌唱。笼子下面有几个字:快乐学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