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别叫营长了,”金雨来叹了口气,“现在这个营还不如渡乌江那时候一个连多 呢!……再说,这儿一个老百姓也没有,还不知道今天的饭怎么吃呢!”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樱桃说,“上级把机关的人分下来了,叫我们帮助部队筹粮。”
“筹粮?怎么筹法?”
“也总是找着老百姓才行。”樱桃说;随后又问,“现在部队情绪怎么样?”
“情绪?”金雨来现出苦笑,“要打就打,要走就走,得赶快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这 地方哪能建立根据地呀!不要说别人,我自己就是这种情绪!”
“听中央纵队的人说,关键是打松潘,只要打开松潘,咱们也就过去了。”
金雨来把腿一拍说:“一、四方面军会合了,力量这样大,一个松潘有什么了不起的!要叫我们执行这个任 务,我立刻去。”
两个人自然谈到过去。金雨来望着樱桃,不禁流露出感激的心情:“樱桃,要不是在贵州你把我抬下来,我恐怕早就喂了狗了!”
樱桃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别说了,别说了,这么一点小事老提它干什么!”
两人正说话,通讯员端着一个面盆上了楼梯,连声说:“开饭了!开饭了!”说着在火 塘边又放下一盆清汤寡水的野菜。
金雨来看了看樱桃,心里很不安,他皱着眉头用筷子拨了一拨,叹了口气:“就这样待客呀!”
樱桃笑着说:“这种环境,能吃上这个也就很不错了。”
说过,立刻从串在皮带上的碗套里,取出一个小搪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野菜,又从绑带 里抽出一双用树枝削成的筷子,就扒拉着吃起来。
金雨来瞅了瞅她,笑着说:“你还真行!”
“不吃怎么跑路呀!”她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
金雨来也许受了她的鼓舞,勉勉强强吃了两碗。
忽然,司务长跑上来,兴奋地说:“营长,我们找到了一个老百姓!”
“他在哪里?”
“他在最上边那座房子里。昨天晚上他藏起来了,我们没有找见,今天早起,我忽然看 见上面房子里烟筒冒烟,跑去一看,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正做饭呢,原来是个拜子。”
金雨来和樱桃听了,都高兴得什么似的。樱桃说:“走,咱们马上去看看!”
说着,几个人下了楼,由司务长领着爬上了山坡的最高处,那里有一座比较低矮的石头 房子。司务长指了指,说:“这里就是。”
金雨来和樱桃走进去一看,果然见一个藏族老人披着一件褪了色的破旧的紫袍子正在做 饭。火塘上吊着一口锅,下面烧着木柴。老人满脸都是皱纹,就象一颗大胡桃似的,皮肤黑 中透紫,鼻尖显得发亮,这是草原放牧人被过多的紫外线终年照射造成的。他的腿似乎在地 上跪着,由于袍子的遮掩,一时看不清楚。看来他取一块木柴都很费劲。
“老人家好!”樱桃亲切地问讯说。三个人都向老人躬身施礼。
老人见进来了人,立刻停止烧火,眼睛里显出惊惧的表情。由于惊慌,他披着的破旧的 紫袍子从肩上滑落下来。
樱桃连忙走上去拾起紫袍子给老人披在肩上,带笑说道:“老人家,你不要怕。我们是 红军,不是邓猴子的部队。”
说到这里,她把自己的八角军帽摘下来,用手指了指红星给老人看。
老人看了看,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金雨来弓着腰和悦地问。
老人望了望他,表示不懂。
“老人家,您懂得汉话吗?”樱桃笑着问。
老人摇了摇头。樱桃笑了。她的机智正好使老人露了底,说明他懂得汉话。接着,樱桃 就蹲下来一面帮助老人烧火,一面宣传。她从红军是穷人的军队,一直说到北上抗日,说到 红军对藏族人民的尊重。老人听得很认真,但又装做听不懂的样子。
金雨来见老人一直不作声,心里烦了,就给樱桃使了一个眼色,说:“老人家该吃饭了,咱们改日来吧!”
樱桃点点头,见稀粥已经煮熟,就给老人盛在碗里,端在身边,然后站起来同金雨来一 起向门外走去。
没料想,他们刚走到门口,老人突然扬起手说:“你们等等!”
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说得清清楚楚,金雨来愣住了。樱桃却笑了。他们一起回转身, 来到老人身边。老人尴尬地笑了笑,让他们坐在火塘边。
“你们都是好人。”他又用汉语说,说得很清楚,只是带有浓重的西北口音。
一句话把几个人说乐了。樱桃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好人哪?”
“那还看不出来?”老人一笑,“我看了你们一晚上一早晨了,你们放着粮食不吃,吃 草。”说着,他指了指门外大片发黄了的青稞田。
金雨来哈哈大笑,这是得到人民理解的一种快意,多日来胸中一股闷气宣泄而出。他说:“你们的人为什么都跑了?”
“他们害怕。土司说,你们要吃我们的孩子。”
“你也害怕吗?”
“我怎么不怕!我也有一群孙子。”老人说,“上面还发了一个惩罚条例,谁要给你们 粮食,给你们带路,都要杀头。”
樱桃弓着腰说:“老人家,你能把人叫回来吗?”
老人沉吟了一会儿,为难地说:“行是行,就是我这腿不能走呀!”
说着,老人把袍子撩开,原来他不是什么拜子,而是一个无脚的人。两条小腿就象两根 齐齐的木棍用破布包着。大家不禁吃了一惊。樱桃问:“老人家,你的脚呢?”
“已经让他们剁下几十年了。”
“谁?谁剁下的?”
“除了土司还有谁!”
“他们干吗要这样?”
“因为我老婆生孩子,我没有到他家当差,他们就说我犯了抗差罪。”
“每年都要去白干活吗?”
“是,每年都要当差三五个月。”
“唉!”
樱桃和金雨来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西藏的农奴制残酷到这种程度,是他们不曾想象到 的。金雨来说:“老人家,要是我们把你背上走呢?”
“那就太累人了。”
“不要紧,我找几个人,背上你。”
老人叹了口气,说:“那就去一趟吧。”
金雨来、樱桃看见老人答应下来,高兴极了。樱桃说:“那我们太感谢你老人家了!”
“咳,什么谢不谢的,你们来到这里也不容易。”老人又叹了口气说,“就是土司找我 的麻烦,我也活了九十三了… ”
“什么,你今年九十三了?”
“是,一岁不多,一岁不少。这里都管我叫九十三爷爷。”
“哦,九十三爷爷,那你就快吃饭吧,吃了饭咱们好一起去。”樱桃说着把碗端到老人 怀里。
九十三老人吃过饭,金雨来派了四个战士轮流背着他,由樱桃带着,向山上爬去。这里 四外高山上都是原始森林,密匝匝地不见天日。金雨来考虑到找群众不是易事,就把全营 (实际上不过百把人)区分成若干小组,分头到各个山沟山头去动员群众回来。自己也带了 一个班进了一道山沟。家里除留下八个病号都出动了。
九十三老人今天发挥了巨大作用,有好几处遭到冷枪狙击时都被他制止住了。他和樱桃 一起说服着藏在山洞里和密林间的藏人,效果自然很好,到黄昏时竟动员了十几户藏民走下 山来。其他组也动员下来几户。金雨来带着欣喜的心情回到村里。司务长用白洋买了够几天 吃的粮食,吃饭问题总算暂时解决。可是,正当金雨来高兴的时候,忽然听到报告,家里留 下的八个病号,被藏兵偷偷地摸到村里来,全部打死了,把枪支也弄走了。金雨来急忙赶到 一座三层石楼里一看,八个病号有的死在楼板上,有的死在牲口圈里,血流遍地,早已停止 呼吸。金雨来的头一下子懵了。他只有埋怨自己粗心大意,布置不周。这八个战士就掩埋在 中芦花的山坡上。晚上,通讯员端上来的饭,已不再是野菜汤,可是他还是吃不下去。樱桃 劝了他好长时间,他才勉强扒了几口。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骂道:“什么时候,我们才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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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红飘带 (五十八)
几天后,金雨来所在的团队继续向哈龙、毛儿盖前进。中央纵队于七月上旬到达了中芦 花。
毛泽东也许由于近日来思考过度,晚上一直睡得不好。今天又醒得很早。他觉得这种石 头房子太阴暗了,就起来在山坡上散步。他的脸又黑又瘦,头发扎撒着,显得很长。
自从两河口会师以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都使他深感不安。两河口会议后,中革军 委制定了《松潘战役计划》,确定两个方面军的主力乘敌军尚未集中之际,迅速夺取松潘。 命令规定三十七个团分三路向松潘及西北地区开进。张国焘本人当时也答应了,但事后看却 并不是这样。在这期间,党中央派刘伯承、李富春、林伯渠、李维汉组成了中央慰问团,到 杂谷脑红四方面军的驻地进行慰问。这次慰问受到红四方面军指战员的热烈欢迎,但对张国 焘来说,并未能使他的私欲有所收敛。他接连举行了几次会议,向中央打电报,要求“充实 红军总司令部”,“成立军委常委”,并“建议陈昌浩任红军总政委”。而对于打松潘却借 口“组织问题”没有解决,一再延迟四方面军的行动。
毛泽东正在闷头散步,忽然抬起头,看见王稼祥坐在一棵大核桃树下抽烟,不断散放出 一个一个蓝色的烟环。他这个靠烟来维持繁重思考的人,已经断烟一两天了,那个滋味是很 难受的。他不禁站住脚步,笑着问:“稼祥,你在哪里搞来的烟,怎么不共点产呀?”“好,好,”王稼祥举起烟荷包笑着 说,“你先尝尝,如果觉得好,都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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