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还是那样浓,炊事员不过跑出十多步远,就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只听到啪哒啪哒的 脚步声。
杜铁锤他们又走出十几里路,前面隐隐约约有一个黑影。走近一看,原来是座放牧人的 牛粪房子。按照经验,掉队的人往往停留在这些地方,杜铁锤走到门边一望,里边地上果然 躺着一个红军战士,正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蒙头大睡。杜铁锤他们走进去,他一点没有发 觉,睡得呼呼的,透出有节律的鼾声。
杜铁锤好容易把他推醒,他一骨碌坐起来好不满意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睡一会儿觉都不行吗?”
铁锤一端相这个战士,不过十八九岁,圆圆乎乎的小脸上满是稚气,看样子是个调皮家 伙,就陪着笑脸说:“我们是怕你冻病了嘛!”
“病不病有什么!”他立刻反驳说,“反正还不是死嘛!”
铁锤见他满肚牢骚,一脸愁容,就温言相劝:“同志,不要悲观嘛。走出草地,我们还要到北方打日本呢!”
听了这话,那个青年战士把脖子一扭:“你别给我讲大道理!… ”说过,他把被子一撩,把脚一伸,“你们看看我这脚!”
大家一看,他那只脚肿得很大,且已溃烂。显然是让草根扎破,又被红锈般的积水感染 了的。
“你们知道我是怎样走路的吗?”他用悲伤的眼光扫着众人,“我每走一步,就比剜心 还疼,这样我怎么能走出草地呢!”
说到这里,他把被子一蒙又躺了下去,呜呜地哭了。还边哭边说:“我爹一定要我出来,我哪里想到当红军这么苦呵!还不如我过去给人当长工 呢!… ”
“这人怎么这样说话?”铁锤暗暗地想,又怕说拧了,就按下性子说:“同志,你这样说就不妥了,当长工是给人当奴隶嘛!”
这小战士一听急了,把眼泪一抹,腾地坐起来,瞪着眼说:“你别给我上政治课!我爹是乡苏维埃主席,我娘是妇女协会主席,我在家也当过儿童 团书记,我的两个哥哥都当了红军,我爹把我也送来了,我们一家都是革命的… ”
铁锤见把话说戗了,忙陪着笑脸说:“咳,我没说你故意调皮不愿走嘛。象你这样革命家庭出来的孩子也不会故意掉队嘛。 你不过是脚疼得厉害,也累着了一点儿。好,那咱们就稍休息一会儿,一块儿走好不好?”
铁锤的话温婉动听,那小青年的气就下去了一些,没有言语。铁锤又伸过自己的干粮袋 子笑着说:“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青稞呢!”
“我有!”小青年仍然倔气十足。
“好,好,那咱们大家都吃一点吧!”铁锤又说,“哪位有水给这位同志一点。”
小李立刻笑嘻嘻地把水壶拿了过来,小青年不好意思地喝了几口。
这时,大家都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倒出了一小把青稞吃起来。现在,他们都把这些剩下 的小半袋干粮视作生命,谁也不肯多吃。
“同志们!快走吧,太阳出来了!”小李在门外欢愉地叫。
大家跑到门外一看,果然草原上的雾气渐渐消散,耀眼的银白色的太阳挂在正南。大家 都高兴起来了。
铁锤首先背起小青年的步枪,吩咐说:“大家替他背上东西,轮流扶着他走!”
他的被子、挎包和米袋全分散到大家的肩上,他自己拄着棍子,一个同志扶着他出发了。
草原上出了太阳,立刻增加了十倍的美丽。浓雾散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它们从来不曾 存在过似的。在蓝天与绿野之间,一切都显得是那么澄明、光洁和可爱。那一望无际的辽 远,使人的心胸开阔起来。整个宽大的天空就象刚刚洗过的蓝玉,没有一粒尘埃。可以说, 在任何地方你都找不到象草原的天空蓝得那么可爱,蓝得那么彻底,蓝得那么晶莹,简直就 蓝到你的灵魂里去。草原上的白云,似乎比别处的云更加莹洁,更加舒卷自如。也可以说那 蓝天和绿野正是被绮丽奇幻的云阵连起来的。这些白云,经过阳光一照,立刻象白玉一样透 明,有的象冰山,有的象雪峰,有的和蓝天一起构成了天上的湖。这些大大小小的云朵在空 中游动着,在耀眼的阳光下把它的绰约的影子投下草地,使草地成为一块深浅不同的画布。 当然,最美的还是草地,因为只有灼目的阳光才使这花的海洋充分显示出她绮丽的色泽。那 些一片一片的黄澄澄的金莲花,一片一片火红的山丹丹,还有那蓝英英的鸽子花,紫郁郁的 野苜蓿,以及红藤萝和白藤萝,真是艳丽极了。
铁锤一行人循着前面人的脚印走着。因为经过大军行进,在草地上已经踏出一条明显的 小沟来。太阳照着他们,上午被牛毛细雨打湿的衣服也渐渐干了,使他们感到温暖和愉快。 那个小青年虽然拄着棍子一拐一拐地走着,总还不算太迟慢。
“怎么样,小同志?”铁锤带着笑问他。
“什么小同志?你没看我这么大了?”他又冲出了一句,无非是掩饰刚才的羞愧。
大家笑了。
这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排长,你看东面有一块黑云。”
铁锤和众人向东一望,果然天边地平线上有一小疙瘩黑云。但是云块很小,很不显眼。
“恐怕不要紧吧!”小李随口说。
“不,还是走快一点好。”铁锤说。
大家都不止一次尝过挨浇的苦头,步伐不由就加快了。那个小青年也咬了咬牙,尽快地 向前赶进。哪知走了不上几里路,东面地平线上的那疙瘩黑云,已经胀大了许多倍,就象一 头巨大的黑兽爬上了海岸,刚才不过是露出一个头罢了。现在它已经用巨大的身躯遮住了东 面一大块天空,象海涛一般迅猛地扑了过来。随着云阵,透过一阵阵逼人的寒气。霎时间, 黑云已经涌到头顶。耀眼的阳光被遮闭了,周围立刻变得阴暗。接着草原上卷起一阵狂风, 沙沙的雨脚就随之扫了过来。
可是,在远处,在黑云的羽翼还没有遮住的地方,灿烂的阳光在草原上仍然金带一般亮 得耀眼。铁锤仰天骂道:“这老天!就是专门同我们作对。”
一句话没有说完,粗重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了下来。人们纷纷戴上斗笠,披上毯子、被 子。铁锤把那支步枪交给别人,然后抖开一块雨布和那个小青年一起披在身上,说:“老弟,我来扶着你走!”
这场大雨实在骤猛非常,简直如瀑布般向下倾泻,打得人睁不开眼,迈不动步。铁锤和 那个小青年几次滑倒,跌得满身都是泥水。
幸亏这场暴雨来得疾去得也快,不到半个小时,就推移到别的地方去了。顶空仍然是一 尘不染的蓝天和灼目的太阳。
大约走出十几里路,前面路边有一棵七歪八扭的红柳,象一个佝偻着腰的矮小的老人站 在那里。走在前面的小李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说:“排长,你看— ”
铁锤撇下那个小青年,向前赶了几步,看见那棵红柳树下,有三个红军战士,围坐在那 里纹丝不动,中间有一堆灰,象是烧过的火堆。铁锤叫了一声:“同志!”
小树下的那几个红军战士毫无反应。铁锤的心卜通跳了一下,因为路上遇到的红军遗体 已不是初次。
铁锤率先走上前去,看了看那个靠着小树的红军战士,面目枯瘦黧黑,戴着一顶油污的 红星军帽,头深深地垂在胸脯上,好象睡熟了似的。铁锤摸摸他的头早已冰凉。第二个红军 战士两手紧紧捂着肚子歪在地上,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光着头,眼睛睁得很大。第三个人 披着棉被躺着,露出的两只脚都已红肿溃烂,呈深紫色。铁锤摸摸他们的米袋,空空的,就 是再甩打也掉不下一粒米来。事情已很明显:他们大约是昨天晚上赶到这里,因为饥饿没有 能度过这个寒夜。
这样的场面他们见过不止一次,但是每次看到,总还是叫人揪心地难过。铁锤正准备吩 咐众人把他们掩埋,那个后赶上来的小青年,愣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把棍 子一丢,惊叫了一声“哥哥!”猛地扑了过去,把那个靠着小树坐着的死者紧紧抱住放声大 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哥哥呀!哥哥呀!你到底没有走出草地呀!你到底没有走出草地呀!”
因为他哭得十分哀痛,大家也止不住落下了眼泪。铁锤忍住悲痛,劝解道:“别哭了,别哭了,现在死了这么多人,可有什么法子!”
小李望着几个死者,也不由叹了口气:“现在谁能走出去,谁不能走出去,还真不好说呢!”
铁锤见大家情绪悲观,就安慰道:“怎么走不出去,也就是两三天的路了!”
说着,他把那个小青年扶起来说:“快清理一下你哥哥的东西,我们还得赶路呢!”
“埋在什么地方?”有人提问。
铁锤看看周围,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就指指小树说:“就在这里吧,这里还算有个记号。”
收容队有现成的铁锹,大家就动手挖了三个浅浅的坑,把死者留在除了这株红柳什么也 没有的平平的草地上。
那位小青年仍然悲伤不止。人们轮流搀扶着他,走得很慢。走出不到十里路,一轮圆圆 的艳红的落日,已经悬在了地平线上。
“排长,你看那是什么?”小李惊愕地指着路边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铁锤和大家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一匹高头大马的白色的骨骼,或者说是一架完整的马的 骷髅。看来这匹马的体形相当高大,很可能是一匹相当壮观的骏马。它的姿势仍然象仰颈长 嘶,马尾成放射状垂在地上,只是身上的肉不存在了。原来它的四蹄深深地陷在泥淖里,周 围全是散乱的脚印。可以想见,当这匹骏马陷于困境时,有许多人曾在这里奋力抢救,它也 以自己的神勇进行挣扎,终于没有脱出不幸。也许在最后时刻才忍痛射杀了它,被过路的红 军战士宰割了。
“这是谁的马呀,太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