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地方曾是裘巴利柯夫下士指挥的第二炮的发射阵地,也就是库兹涅佐夫今天早晨碰上德国坦克第一次冲锋、战斗开始的地方。现在这里已不能称之为阵地了。这儿耸立着一辆巨大坦克的残骸,坦克宽扁的车身已被烈火烧黑,样子古怪而可怕。大炮被坦克撞离了炮位,压在履带底下,压扁的炮身东翘西弯。胸墙上的泥土被翻了起来,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军大衣和棉袄的破絮、毡靴和炮弹箱的碎木片。仅有一个人来得及从炮位上逃开……
一切都毁坏得不成样子,眼前全是死亡的痕迹。空气里飘散着刺鼻的苦昧,这是燃烧过的油漆、落在泥里和雪里的火药灰以及氧化铁皮发出来的气味。风带着狂野的啸音在护板上的弹洞里穿进穿出,这些弹洞早已在严寒中冷却了。扭成“S”形的护板,几乎与炮身脱开,靠在缠满了破布烂絮的坦克履带上,随风发出轻微的碰击声。这种细碎单调的铁器声音使人毛骨悚然。
从冷冰冰的、烧黑了的坦克钢板上,从压扁了的大炮上,吹来了一股冷得刺骨的死亡气息,使库兹涅佐夫的脸不由得抽搐起来。
“这里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发生的呢?为什么他们连开一炮由来不及呢?”
库兹涅佐夫心里感到内疚,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当时他干吗要离开这门炮呢?现在他竭力想象着:当他跟卓娅在达夫拉强的阵地上打坦克时,死亡是如何来到这边的;裘巴利柯夫炮班在生死关头是否想到过开炮;当一辆遍体燃烧的巨型坦克冲上胸墙的一刹那,炮兵们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们的动作又是怎样的。
他曾远远看到了这个炮班的覆灭,但他束手无策。转眼间,这里的人们就被扫荡一空。这些人都是他排里的士兵,但他并不了解他们。袭巴利柯夫下士长着孩子般的细长的脖子,
就象一截葵花秆儿。记得有一次,他急急忙忙地揉着眼睛说:“灰尘落进眼里啦!”一一他那揉眼的动作也象个孩子。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办事一丝不苟,总是慢条斯理地移动着背部,他耳朵震聋了,从里而弯弯曲曲地淌出血水来;“对我发命令要大声些,中尉同志,大声些!……”
库兹涅佐夫还记得他们的眼神和声音笑貌,这些声音还在他耳边回晌,仿佛他们的死亡只是他的一种错觉,而他应该再次看到他们,听见他们说话……因为在这以前,他还来不及亲近和了解这些人,并对他们产生感情……
库兹涅佐夫脸上冻得冰冷,手已冻僵了。面对着眼前的一切,由于自己未能及时预防和制止这一不幸事件,他的良心受到了深深的谴责。现在他想弄清楚最后发生的情况,以便推断事情的始末。
然而他的炮班留下了什么呢?在阵地上所看到的,只是一团盖在泥土下的黑糊糊的东西。这团东西已没有掩埋的必要了,它就躺在那儿,保持着死亡的缄歇。除了这些人,还有谁能告诉他事情的始末呢?然而这些人已经不存在了……只有那块扭弯的护板还在履带上碰击着,随风传来隐约可闻的叮当声。
库兹涅佐夫扬起冻得冰冷的脸,忽然听到背后有铁锹铲土的声音。咳咳的铁锹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地清晰和刺耳。火光里,只见乌汉诺夫的身影在堆炮弹的壁坑里一伸一曲地活动着:他在用锹挖土。库兹涅佐夫轻轻走过去,看了看。
乌汉诺夫正在壁坑里挖一堆乱土,土堆里埋着一具尸体。死者两脚叉开,脸朝下伏着,双手紧把一件东西压在身下,背上的大衣撕碎了:可能是被一梭机枪子弹打中了。
“谁?”库兹涅佐夫低声问。“这是谁,乌汉诺夫?”
乌汉诺夫默默地抓住这具僵硬了的尸体的肩膀,把尸体从一个扁平的灰色东西上拖开,然后路它翻转过来,使它脸朝上。死者的面容已无法辨认,粘在他身上的泥土冻成了硬壳,扁平的灰色东西原来是一只炮弹箱。
“弹药手,”乌汉诺夫说罢,“晦”的一声把铁锹插进炮弹箱旁边的土里。“背上挨了一梭子……看样子是搬炮弹的时候被打中的。中尉,我真不懂,他们怎么稀里糊涂地把坦克给放进来了?是不是在这之前全都受了伤呢?”他朝坦克那边摆了摆头。“炮弹还有!他们还有炮弹呀!裘巴利柯夫和叶夫斯纪格涅夫又开得一手好炮!而且坦克已经起火了!……”
乌汉诺夫语气中的暴怒、指责和冷酷无情的非议,都使库兹涅佐夫感到吃惊,好象这些无言可对的死者都是死有余辜,而为了全炮班被坦克毁灭这件事,他,乌汉诺夫,是决不会原谅他们的。
库兹涅佐夫声音嘶哑地说:“我们还不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怪谁呢?”
“我可不能原谅自己,”乌汉诺夫把炮弹箱从土里拖出来,使劲扔到胸墙上去。“当时我应该再打一炮!可是有七个家伙[此处指坦克。]一齐向我冲过来!不过袭巴利柯夫的炮我毕竟看得清楚,炮的侧面对着我,了如指掌!……”他从壁坑里爬出来,望望张开四肢躺在地上的弹药手,说:“弟兄们,谢谢你们的炮弹!把他埋在哪儿呢,中尉?”
“埋在壁坑里吧,”库兹涅佐夫答道。“我去看看达夫拉强的几门炮……”
库兹涅佐夫来到二排。二排的阵地同样遭到了严重破坏,呈现一片百孔千疮的景象:地上净是炮弹坑和被炸弹炸成的黑黝黝的大窟窿,弹片在脚下嚓嚓作响,阵地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只剩下被轧得稀烂的胸墙、遍地狼藉的弹壳以及库兹涅佐夫打过的那门复进机被射穿了的大炮。荒凉、绝望、静寂……炮位后面的通信掩体被炮弹炸掉了一半。空袭的时候,库兹涅佐夫曾跳到这儿来找过通信兵斯维亚托夫。现在他又走过这里,一只脚上触到了一根被打断的电话线。他突然强烈地感到:这根拖在身后的电话线已经失掉了弹性,不能再起作用,谁也不需要它了。库兹涅佐夫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时,库兹涅佐夫意识到,最可怕的倒不是今天一天的战斗,而是这慢慢地潜入心头的孤独感和空虚感,是笼罩着炮兵连的这一片骇人的寂静。他恍若在一个挖满了坑穴的墓地上行走,周围的世界已空无一人了。
库兹涅佐夫返身往回走。他越走越快,想尽快赶回裘巴利柯夫的炮位,找到乌汉诺夫,听到他的声音,同他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办,采取什么步骤,譬如:搬运炮弹、同观察所联系,把卓娅找到,打听她现在的情况和土窑里伤员们的情况,还有达夫拉强怎么样,其他人怎么样……
裘巴利柯夫的发射阵地上,依然耸立着那辆被烧毁的巨大坦克。乌汉诺夫不在,壁坑附近也不见他的影子。只有风在这里嬉闹着,打着唿哨在钢板上的弹洞里来回穿梭。壁坑里的松土上,斜斜地插着一柄铁锹,就象一个可怕的孤独的标志。那是袭巴利柯夫炮班的弹药手的坟墓。
“乌汉诺夫!……”
没有人答应。库兹涅佐夫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
“乌汉诺夫!听见没有?……”
这时胸墙外有人应了一声。
“中尉,过来!到我这儿来!”
“你在哪儿呀,乌汉诺夫?”
为了防备万一,库兹涅佐夫打开了枪套,然后爬上胸墙,循着喊声向满是弹坑的空地走去。周围很安静。天上看不到一颗照明弹。炮兵连前面的草原上,星罗棋布地燃着一堆堆大火。草原逐渐伸向山谷背后的远方,仿佛通向天边似的。苦辣的热气随风飘来,夹着燃烧着的铁味。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胸墙外这么一大片空地,敌我双方竞然谁也没有去占领它!借着雪地的微光可以隐约地看到乌汉诺夫的身影在前四移动,身影消失了,随后又出现在附近的三辆被击毁的坦克旁边。
“那边是怎么回事,乌汉诺夫?”
“中尉,来看看被打死的弗里茨吧!……”
雪珠儿在腿边打旋。地上留着坦克履带压出来的痕迹,这些痕迹的边缘己积满了白花花的雪。库兹涅佐夫在这离自己炮排不远的地方,清楚地看到了几个德国人的尸体。死者的姿态各不相同。看样子,他们是在坦克中弹起火后,打算爬开和逃跑的当儿被击毙的。尸体上映着淡红的火光,好象一根根圆木冻僵在雷地里。可以看得出他们身上穿着黑色的工作服。
库兹涅佐夫走近几步,怀着难以抑止的、这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好奇心看了看第一个死人的脸。德国人朝天躺着,很不自然地挺着胸脯,双手紧紧抓住工作服上的皮带,手底下压着一个乌黑发亮的、已同身体冻在一起的东西。库兹涅佐夫后来才弄明白,原来这是一顶血迹斑斑的皮坦克帽。死者的光脑袋拼命向后仰着,以致他那结了一层冰的楔子似的尖下巴翘了起来,长头发象一根根的线,冻结在雪地上。年轻、惨白的面孔朝着天空,现出一副惊讶的怪相,好象死者的嘴唇随时准备打口哨或大声叫喊。在这石膏似的脸上,仅仅左颊没有粘上冰雪,呈现纯粹的淡紫色。眼睛由于垂死时的恐惧而睁得老大,瞳孔深处闪耀着一点破璃似的亮光——那是远方火光的反照。
根据狭窄的银色肩章可以断定:这是一名德国军官。离他三步远的雪地上露出一个炮弹坑,弹片打进了他的腹部。
“是谁把他打死的?是我还是乌汉诺夫?这发炮弹是谁打来的?我还是他?当坦克开始撞击时,这个德国人在想些什么,指望些什么呢?”库兹涅佐夫暗自问道。他盯住这个德国小伙子的惊恐的脸,闻到身边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冷冰冰的金属昧,深深地感到,这个外国人的秘密对他来说,将是一个永远揭不开的谜。德国人看上去死得很痛苦,但他腰间的手枪套没有打开。
在罗斯拉夫耳附近进行的头几次战斗中,库兹涅佐夫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己也会象这样被打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被一个走过来的德国人用皮靴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