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广一郎眉头紧锁。
“你那是什么表情。”
“嗯,表情?”
“不要摆出这种好像很讨厌的表情,那可是你爸。”
伯父转身面对电视机,嘟哝着:
“花枝她啊,哭了哦,还说她很寂寞。”
电视机的旁边挂着日历,芳光瞅了一眼。
不知何时,一周后的日期被划了圈。旁边还附上了有些眼熟的伯父的字,写的是“一周年忌日”。
第五章 他自己的断章
书之党羽的店长的田口最初并没有给说要请假的芳光好脸色看。
“你提前跟我说总算是挽回了损失,不过现在真的是没什么人手了。明明到处都是哪里哪里找工作难的新闻,你这样做很不可思议哦。”
打烊以后的店里,柜台的照明已经熄灭了。在小小的办公室里,田口一边盯着勤务表一边低声抱怨着。
“算了,就拜托工藤吧。别的没什么了,不过你为什么请假?你也不是那种消极怠工的类型。”
“不,我也不是没有消极怠工过,其实是老家有事必须要回去。我本来想设法当天去当天回来,但是现在必须得提前几天去。”
“是嘛?”
然后又兴味索然地问道:
“是乡下的奶奶死了吗?”
“不是,是老爸。一周年忌日。”
田口的脸上浮现出“完了”这样的表情,但是嘴上只是镇定地说:
“是嘛,这样啊。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在菅生书店谈话进行得更顺利,芳光拜托笙子能不能多来打工一天,笙子爽快地同意说:“可以”。
“另外,还有件事要拜托你,不过说是拜托其实有点不太一样。”
笙子降低了音量。
“是那个委托吗?”
芳光微微点头。广一郎没有离开店,还在店的深处。
“我之前也拜托过你了,就是你应该会收到信。”
“是让我代替收信的事吧。明白了,我会注意邮箱的。”
芳光决定在一周年忌日的前一天回到掛川,忌日当天的晚上就回来。
他原本打算搭乘东海道本线回去,但是临行前广一郎给了他一张一万元的钞票。
“坐新干线回去。坐慢车回去太慢了,花枝会担心的。”
春天马上就要过去。
芳光第一次坐新干线是去东京,那是在可以说是初春但离真正的春天还早的二月,是为了参加考试。那次芳光成功地跨过了难关,父母祝贺他说:“这都能做到吗”。
第二次是在春日正盛的时节,母亲为要上大学的芳光一直送行到车站。父亲说是有工作,甚至都没有为他走出家门。
第三次正好是一年前。听到讣告,什么都顾不得火速赶回了家。
从车窗可以看到太平洋。天色纯净了不少,天空没有一片云,那是一眼便可望到天边的景色。但是一抵达掛川,便下起了雨。
没有通知家里人到达的时间,也没有让人来接,芳光站在巴士车站。这片土地明明应该比东京暖和,但是手里拿着伞和包久久地伫立,还是感到残留的寒意。
坐上了巴士,向自家方向驶去。几乎没有乘客,虽然乘坐了新干线,但是不知是因为路途的劳顿仍然残留着,还是因为巴士引擎的震动,胃有点难受。
他在他出生长大的街道上看到了樱花树。已经过了盛开期,被雨打落的花瓣粘在了柏油路上。在那旁边,可以看到紫阳花正鼓起花蕾,芳光静静地别开视线。(紫阳花:中国大陆称八仙花。)
在巴士上花了二十分钟,下车以后又走了十分钟,渐渐看到了一家百叶窗紧闭的小工厂。里面的机械已经变卖出去了,但是“菅生加工”的招牌还留着,那几个已经锈迹斑斑的字任凭风吹雨打。
大门没有锁。母亲说:“因为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所以总是不锁门。
“我回来了。”
芳光一出声,从没有电灯的胡楠的走廊深处,听到悲鸣一样的声音。
“哦……。芳光吗?”
踩着呱嗒呱嗒的脚步声,花枝飞奔了出来。没有穿鞋就下了玄关,紧紧地抱住芳光。
“你啊,一点也不跟家里联络……。来了就好。真的,你回来真是太好了。雨下得这么大很辛苦吧,身体还好吧?”
就这样搂住芳光,隔着肩膀不停地敲他的背。
“我觉得让你来接我不太好。”
“这种事情不用在意啦,笨蛋。”
“算啦算啦,让我上来啊,我鞋子湿掉啦。”(日本人家的进门处有一块低地)
受到如此的请求,花枝终于松开了手臂。芳光脱了鞋子进去,然后往房子的深处扫了一眼。感觉除了灰尘有点多以外,和芳光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
“我想为明天做一点准备。”
“准备什么的不需要啦。”
“我没有做法事的经验,一周年忌日到底要做什么啊?”
“只要把和尚叫来,问他们就可以了。区长先生帮了我们很多忙,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区长:基层地方自治体的行政首长。)
“……没有要做的事吗?”
芳光这么嘟哝着,陷入了沉默。花枝慌忙说道:
“但是,如果你认为只要来了就放心了,那也是大错特错。喂喂,先换衣服,这么湿哒哒的会感冒的。我已经事先把你的房间打扫干净了,还有干干净净的便服。”
芳光被赶上了二楼。他把手搭在自己房间的隔扇上,发现金属制的把手被擦得锃亮。
房间的三面被书架占据了,书架装满了芳光喜欢过的小说、游记、传记、漫画和大学以前使用过的参考书之类的。芳光没有开灯就换了衣服,然后下到起居室,看到花枝刚泡好茶。
炕桌的四周垫了两块坐垫。芳光把放在可以正面看电视的席位的坐垫,挪到旁边的席位,然后坐下。一直看着芳光的花枝感觉有点寂寞地说道:
“其实你不用这么费心的。”
“也就是随便弄弄。”
电视的正面一直是父亲在坐的位置。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但是那就像是他的专用席一样别人都刻意回避。
花枝倒茶,然后给芳光递上茶杯。芳光微微地低下头,努力使自己像客人一样客气。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断断续续地交谈。
“伯父没有一起来吗?”
“他说明天来。”
“你在这里呆多久?”
“明天和伯父一起回去,因为有打工。”
“怎么能只呆一天!不是偶尔才回来一次吗?就不能稍微多请一点假吗?”
“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嘛。”
“……那也不能说完全不行吧。”
对话一中断,两人就只能互相垂头陷入阴郁的沉默,只剩下雨声和壁钟走时的声音。茶水无人问津,渐渐冷掉。
无法忍受这份沉默的是花枝这一边。
“唉,芳光。你很辛苦吧,这一年,真的很辛苦吧。”
“不……。没什么。”
花枝似乎没有听到那悄悄话一样的回答,好像绝了堤一样絮絮叨叨起来。
“让你吃这种不应该吃的苦。你的心情我明白,妈妈我也想支持你的啊。但是呢,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所以你说钱的事你自己想办法,自己干了各种各样的活。”
回答的话也是含混不清。
“……接受伯父的恩惠住在他家,那样,也不成体统。”
“伯父他没有在意这种事。他虽然不喜欢讲话,但是他对我说,你到他那儿真的帮了他忙了。不过,现在也差不多该放弃了,趁现在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回来,不是能让妈妈放心吗?这次的一周年忌日,区长先生他们虽然没有露出一点嫌恶的表情,但是总觉得有点脸上无光。”
“你是不是觉得让他们觉得我们脸上无光不好。”
花枝摇了摇头。
“这种事没关系,而且也没有这种事。”
“既然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面子问题,那你想说什么?”
花枝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就是想要你回来啊。一个人住在这个家里,空荡荡的。”
她缩了一下鼻涕,然后强用快活的语调说:
“我知道了,你明天必须得回去。既然这次没办法了,那你最近再回来一次。那个时候我再跟你说这些,在那之后我也要说。”
芳光把手放在茶杯上,微微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考虑的。”
到了那天夜里。雨还是没有停,只感到雨点砸在屋顶上的声响变大了。
街灯的光亮,从窗帘上的小小缝隙流泻进来。芳光起身站到窗前,映入眼帘是几乎已经樱花散尽的樱花树,他移开了视线。
他讨厌花。
看到梅花盛开,就让他体悟到从去年梅花盛开时开始,已经渡过了一年的时光。
看到樱花盛开,就让他体悟到从去年樱花盛开时开始,已经渡过了一年的时光。
看到花儿盛开,就让他无可奈何地体悟到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流逝的时光,所以他讨厌花。一想到这样下去,紫阳花盛开,向日葵盛开,最终彼岸花是否也会盛开,他就会怀着好像被推入黑暗深渊一样的心情。
在高高书架的包围中,他一直伫立在没有开灯的房间的正中央。
北里可南子恐怕是为了追想她父亲父亲而一直寻找着那五篇小说。芳光接受了金钱的约定,帮忙寻找那些小说。
可南子的故事是这样的。父亲因为癌症而病倒了,可南子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得知父亲过去写过小说。或者,她可能知道父亲的过去。他是一个因为赶上朝鲜特需而发家的富家子弟,也是在东京颇有艳闻的男人。他把一直被男人们用热切的目光盯着的女演员搞到了手,在日本尽情玩乐,然后又在瑞士经营起婚姻生活。某天,在他出行的地点——安特卫普发生了什么,她的妻子死了。回国后的参吾,因为受到杀妻的怀疑而移居到了松本,在那里平静地抚养女儿直至去世。在那期间,他没有对女儿透露过写过五篇小说的事。
独自一人在他出生的家的自己的房间里,菅生芳光,追想他自己的断章。
芳光的父亲,秋芳过去一直在经营从祖父那继承的金属加工厂。他是经当地银行职员介绍和花相亲结婚的。他的工作主要是用铣床和车床,对别的市镇小工厂铸造的金属板进行加工,制作成汽车车门。芳光从来没有问过这家厂有多少客户。
芳光长大后,选择了法学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