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葬以后要过祭日。每七天为一祭,叫一七。七这个数字很迷人,使人想到上
帝造人用了七天时间,这中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家过一七、三七、五七,才能停下
来,等着过周年祭。然后是二周年、三周年。三周年大祭,过满三年大祭才算祭到
了头,儿女们才算孝满。好像儿女们守三年孝,就还清了父母养育的债务。三年过
后,也就用泪水擦洗干净了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送葬时要人多讲排场,过七天祭只能是亲生儿女,像是留给儿女们单独和亲人
会面哭诉的机会。这就使葬祭分明,有张有弛,有起有落,传达出一种文化感。如
果仔细研究民间的生养死葬种种仪礼,就会惊叹这里边有很深刻的学问。
母亲的祭日像约会,使水草和水莲不断重逢。共同的悲伤密切了姐妹之间的感
情,每每在三岔路口分手时,总要掉几串伤心泪,说几句贴心话。这三岔路口,收
藏了她姐妹二人的身影。
但是,如果水草早些回去看望母亲,母女三人重归于好,姐妹二人把母亲养起
来,母亲还会去自杀吗?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水草经常这样追问自己。这种不断的追问,给她带来了
自责。通过这自责,她把母亲自杀的责任暗暗接过来,背负在身上,默默把这种想
象出来的罪过承受。
这使她对妹妹产生了沉重的责任感。当她听说凶残的牛老二霸占了妹妹之后,
再不能稳坐书房,一次次求告曲书仙,要他出面管管这件事,将妹妹保护。
但是,凡事热心的曲先生对这件事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冷淡,他一直回避水草,
不正面答复这个问题。一直到有天夜深人静,曲先生站在书案前,对水草才说:
“你现在也是读书人,什么道理都明白。我不是不管这件事,这件事没法管。
人和人可以讲道理,人和畜生没法讲道理。牛老二不是人,他是畜生。”
二
曲书仙是旧时代的道德家。在他看来,人和畜生的区别,就在于人懂道理,而
畜生不懂道理。那么不懂道理的人,在他看来就是畜生。这就反映出旧时代道德家
残酷的排他性,他们把他们信奉的道德当成这世间唯一的人生态度。牛老二如果生
活在曲书仙的道德之内,因为出身屠夫之家就被他们说成是下九流的下等人,生活
在他们的道德之外,又被他们说成是畜生。
道德只是道德家的道德,这才是道德的本质。
不仅曲书仙这么说,山里人背后都骂牛老二是畜生。表面上看他们和曲书仙信
奉的是一个道德,其实老百姓从来都是道德驱赶的羊群,谁拿着鞭子就跟着谁跑。
这就使他们骂牛老二是畜生这句话里浮现两层含义:一方面认为牛老二劫路抢人是
土匪头子,不是人,是畜生;另一方面也害怕他,骂他是畜生,就遮羞了人们面对
牛老二时的胆怯和懦弱。反正老百姓是奴才,谁厉害就惹不起谁。他们像老鼠生活
在风箱里两头受气,永远承受着道德和非道德的夹击和压迫。
那么,牛老二是怎么养得野蛮成性的呢?
如果回望牛老二的成长历史,就发现他的野性来源于他的童年生活。他出生在
屠夫之家,父亲在月亮河开生肉铺子,杀猪卖肉的生活环境是牛老二童年生活的摇
篮。这对他一生永远发生影响,人很难走出童年生活的阴影。
从记事起,牛老二就把屠刀当玩具摆弄,天天的猪叫声是他儿时谛听的音乐,
观看他爹如何宰杀生命是他生动迷人的游戏。这样,在他童年的视觉里,从屠刀到
生命之间的距离很短,屠刀不断地收割着生命,使牛老二产生愉悦和快感。在他刚
学步时,就拿刀往爹的黑棉袄上拥着玩,把残杀模仿和表演。在他最初的感受里,
宰杀生命如刀切西瓜那般简单和容易。这使他从懂事起,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拖
着鼻涕时已经浑身是胆。这使他成年后劫路抢人时,很熟练很轻快就能把刀指向别
人的脖子。
另外,他家虽然卖肉赚钱,也盖房起院,生活过得红火富裕而不愁吃穿,却没
有人看得起他们。旧时把杀猪唱戏卖淫剃头等行当算下九流,随时遭人嘲笑和污辱。
父母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把头低下认命了,不再在做人处挣扎。牛老二不行,他
还年轻,年轻人的血性使他吞不下这口怨气。兄弟两个长大成人,拿着钱找不到女
人,只能捡要饭的闺女当老婆,气得爹把钱撕碎往大路上扔。这都给了牛老二强烈
的刺激,使他很容易盲目地把仇恨指向整个人群。那浑身的胆量,那满腔的愤怒,
火一样燃烧着他的血气方刚,时刻纵容他提刀横出,向这个世道讨要公平。
但是,爹拦着他。老屠夫像只笼子关着牛老二,像一座山镇着牛老二的野性。
父母的慈爱如一座牢房,久久把牛老二软禁在家里。
人在青少年时代,很难冲出父母的意识,把家庭背叛。
山里人把牛老二的父亲描绘成一个精明的屠夫。他深深明白杀猪卖肉是奴才,
对谁都笑脸迎送态度亲切,不叫哥不说话。但是边赔笑叫哥边少给你二两肉坑你,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凭一把刀,竟然也挣了一份家业。山里人虽嘲笑人家下贱,却
也眼红人家钱财。到六十岁上,老屠夫已不用摸刀子玩秤,手掂长杆旱烟袋,在街
上闲转,熬成了老太爷。这让人们看着心里很不舒报。
要说,一个屠夫,白手起家,在月亮河挣下了家业,又子孙满堂,该知足了。
但是,他有心事总也放不下,那就是他死后这家业如何创,这日月如何过。这是老
年人的普遍心理,总觉得离开自己,儿孙们就不会生活。病卧以后,老屠夫就天天
想这件事,他觉得要想把牛家日月越过越旺,必须由他来选定继承人。
这就是中国人,从皇室到民间,谁都要选接班人。连一个屠夫,也要安排身后
别人的命运。
他终于想成熟了。他很容易抛弃了世俗的观念,不按老规矩立长子为继承人。
他想出了一道难题,准备来考试他两个儿子,谁答得好,就让谁当家。把兄弟二人
推向公平竞争的机会里,让他们自己争取。
老屠夫把两个儿子叫到病床前,先给他们讲一堆大道理,交待他们世上虽有千
条路,就给咱留下杀猪这一条小道。要把生意做下去,就不要分家。当然家大业大
总要分,啥时候分?你们这一代别分,创大家业,孙子一代再分。这叫该分就分,
不分也不好,分开了才亲热。三言五语,却也传达出老屠夫洞明世事的学问。
老屠夫接着说,你妈是证人。我对待你兄弟两个不偏不向,谁答得好,就叫谁
当家。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选住谁,另一个就要听他的。兄弟两个都觉得爹这么
安排很公道,没有偏向,心服口服。
考题很简单。老屠夫说,我死了以后,你们准备怎么埋葬我?我一个一个考,
老二你出去,我先考老大。
老大一听就红了眼圈儿,泪珠儿转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说,要让我
当家,爹的丧事我要好好办。爹一辈子不容易,为我们操劳,我们也要尽尽孝心。
棺材我想用柏木的,三寸厚,用大漆漆过,棺头上刻龙棺尾上雕凤;老衣穿七件,
完全用丝绸料子;鼓乐请两盘,对着吹,给爹送戏;再扎上金马银骡,供爹骑着上
路。看那样子,老大要倾家荡产,使爹风光排场。说到后来,已泣不成声。
第五章
一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
水月赤条条在街上走,前后左右围满了人。这情景活像乡村里往常的耍猴。李
洪恩的儿子李永生手执柳条儿,不让水月走快,也不让水月走慢。走快了也打,走
慢了也打,不断抽打着这雪白的裸体。每抽打一下,水月就叫一声,紧跑几步又停
下来,等着那柳条儿。她不知道走快好,还是走慢好,还是不决不慢好。看那模样,
她已经像机器人一样自己不会走路了。李永生手里这根柳条儿这时候成了启动和控
制水月的机关,成了水月的主人,水月成了这根柳条儿指挥的畜生一样。在这根春
柳条儿的抽打之下,仿佛水月的意识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只有疼痛。如果没有了
这疼痛,恐怕连感觉也没有了。她成了安装在这柳条儿上的一个零件,和柳条儿成
了一种机械和机械的操作关系。这情景使人想到水月走在这柳条地下,水月走在这
村街上,还不如黄牛走在鞭子下,还不如黄牛走在犁沟里。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水月却走在恐怖里。
街上生意铺子里的顾客全涌出来,小摊贩也停止了买卖,只用一只手盖着钱盒
子,人们都来观看热闹。这么多人,没有人上前阻拦,好像只顾着看,别的全顾不
得了。大天白日村街上出现了一个光屁股女人,好像比什么都好看。男人们的眼睛
被水月的裸体照得发亮发绿,有的人还张大着嘴,像在观看中不知不觉地悄悄地吞
下了什么。女人们好像很讲究体面,不怎么往前挤,只是三三两两结伴跟着,一边
观看一边说笑,显得那么幸灾乐祸,无比地兴高采烈。水月雪白的裸体,动乱了人
们的生活秩序,煽动起月亮河古老村街的激情。
这个场面生动而残忍,使人想到老实憨厚的乡下人,祖祖辈辈那么喜欢看耍猴
子,原来一直是在看耍活人的影子。猴子是人的替身演员。看起来人们真正喜欢的
还是这耍活人,特别喜欢观看和玩耍这脱光了衣裳的活女人。如果对这一点有怀疑
的话,当妇联主任刘香娥抓两件衣裳要给水月穿上时,就真相大白进一步得到了证
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