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很可能白忙一场。
“一点点书面证据都没有,佩蒂,”他喃喃地跟我抱怨,“这个佛西特准是恶
魔化身,难怪克莱会跑来跟我们求救,这个案子比我想象中的困难多了。”
尽管我很同情他,不过调查这个案子也帮不了什么忙。
佛西特医生不见人影,他在我们来的那天早上——当时我们还在半路上——就
离开里兹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想这也不算稀奇,他做事老是神秘兮兮,行踪也向来保密而难以预测。如果
有机会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在他身上施展一下我与生俱来的魅力,不过我怀疑父亲
是否会赞同这个计划,而且这一定会给我们的父女关系增加不少困扰。
情况随着另一个人物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那就是第二位克莱先生——体型
高挑杰出、英俊潇洒、笑起来可以迷倒远近美女的小克莱先生。他叫杰里米,一头
卷曲的栗色头发,唇边带着某种不在乎的嘲讽意味。取这种名字,加上合宜的穿着,
简直就像浪漫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由于种种原因,他最近才刚从达特默思港回
来。他体重一百九十磅,曾经担任划船队里的尾桨手,对于美式足球明星如数家珍,
除了蔬菜什么都不吃,跳起舞来轻快得像一朵云。
刚到里兹那天,他就在晚餐桌上郑重地向我保证,他为了要唤起美国大理石鉴
赏意识,揉烂文凭扔进碎石机,在他父亲的石矿场,与汗湿背心的意大利石匠为伍,
成天丢炸药采矿,头发上沾满爆裂的粉尘。他还热情地说,他将学着制造出更好的
大理石产品,品质会盖过……他的父亲看起来满脸骄傲又有一丝怀疑。
我发现杰里米是个非常迷人的男孩。有那么几天,他唤起美国大理石鉴赏意识
的抱负被轻轻放在一边,因为他父亲要他搁下工作陪陪我。杰里米有个精致的小马
厩,我们好几个下午都在骑马。我长年在国外所受的教育,很快
就显露出某方面的不足:对于美国年轻大学生的调情手法,我完全没学习过抵
抗的艺术。
“你根本是只小狗。”有一天,他熟练地把我们的马弓队一个溪谷,狭窄得连
转身的空间都没有,行进间,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时,我凶巴巴地对着他说。
“我们一起当小狗吧。”他笑着,坐在马鞍上的身子斜靠过来。我挥动马鞭轻
抽了下他的鼻尖,才躲过了一场小小的灾难。
“哎哟!”他叫着,往后跳开,“这样不错吧,佩蒂,你心跳加速。”
“我没有!”
“你有,你喜欢这样。”
“才不呢!”
“好吧,”他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我可以等。”回家的路上,他始终一脸
收不住的笑。
总而言之,从那天之后,杰里米·克莱先生就只好一个人骑马了,可是他依然
是那种危险的漂亮男孩。事实上,我很苦恼地发现,我好像还真的喜欢让那样的灾
难发生。
那场风暴就降临在这片田园牧歌之中。
就像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雨一般,让人猝不及防。消息是在平静慵懒的夜晚传来
的。当天杰里米的心情很不好,整整两个小时里,他不断把头发梳理得整齐服帖,
而我则嘻嘻哈哈地一再拨乱,跟他闹着玩。父亲出门去做一些私人调查,伊莱修·
克莱则整天待在办公室里。他没回来吃晚饭,父亲也是。
杰里米把他对头发的怒气,全部化作一种客气得近乎见外的态度,东一句“萨
姆小姐”,西一句“萨姆小姐”,殷勤适宜却毫无热情。他坚持替我取来椅垫,吩
咐厨房为我的晚餐准备一堆精致美食,替我点香烟、斟鸡尾酒——带着一种痛恨世
界的厌恶,表面上是礼貌的社交举止,然而困倦的脑子里却沸腾着毁灭自己的念头。
父亲在天黑之后回来了,匆忙、暴躁、汗流浃背,神情非常烦躁。他一进门就
锁上卧房,泡进澡盆里,一个小时之后,才抽着雪茄来到门廊。此时杰里米正忧伤
地乱弹着吉他,我在旁边柔声唱着一首从马赛的咖啡馆里学来的俚俗小曲。幸好,
我心里想,父亲对法文一窍不通。歌声连沉浸在悲伤中的杰里米也露出震惊的表情。
然而,或许是月亮和空气里的某种气氛鼓动着我吧,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朦胧地
做着梦,要和杰里米携手一同远走……
我正要开始唱第三首歌——也是最销魂的一首——伊莱修·克莱先生开车回来
了,看起来也是疲倦不堪,嘴里喃喃为他的迟归而道歉,显然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些
让他无法分身的事。他坐下来,接过父亲的廉价雪茄,此时他书房的电话正好响起。
“不必麻烦了,玛莎,”他喊着管家,“我自己接。”然后向我们告退,走进
屋里。
他的书房就在房子的前侧,窗户对着门廊,于是透过大开的窗户,他的谈话我
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刺耳且急促。
他的第一句话是:“天哪,”震惊的声调使得父亲都不禁跳了起来,杰里米拨
着弦的手也忽然停顿,然后,“可怕,太可怕了……真是无法想象——不,我完全
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说他过几天就回来的……天哪,哦,我真不敢——真不敢相
信!”
杰里米跑进屋子:“爸,发生了什么事?”
克莱先生颤抖的手一挥,把杰里米赶出去,“什么……当然,我一定照办……
这件事情当然要保密,不过我有个客人或许可以帮你忙……是的,纽约市的萨姆巡
官……对,就是他——几年前退休了,不过你也知道他的名声……是,是!真是抱
歉,老兄。”
他挂上电话,缓缓走回门廊,拭着前额的汗水。
在灰色墙壁的映照下,伊莱修·克莱的脸惨白得像一张面具,“巡官,幸好我
把你请来了,发生了一件比我——比我原先想象要严重得多的事情。刚刚是地检署
检察官约翰·休谟打来的,他想知道我的合伙人佛西特医生在哪儿。”他跌坐在椅
子上,惨笑着说:“刚刚发现被佛西特参议员刺死在他自家的书房里!”
约翰·休谟检察官显然正渴盼倾注谋杀案调查大半生的父亲前去支援,克莱先
生疲倦地告诉我们,现场保持完整,等着父亲过去看,休谟检察官请父亲尽快赶到
凶杀案现场。
“我开车载你们过去,”杰里米迅速地说,“马上就来。”
然后拔腿冲往车库,消失在黑暗中。
“当然,我要跟着去,”我说,“爸,你知道雷恩先生怎么说的。”
“好吧,如果体谟把你踢出去,我可不会怪他。”父亲喃喃地说,“谋杀现场
可不是年轻姑娘该待的地方,我不知道——”
“上路吧!”杰里米喊着。车子驶上车道,看到我随着父亲钻上轿车的后座,
他似乎很惊讶,不过并没有反对。克莱先生向我们挥挥手,他刚刚为难地告诉我们,
他怕看到血。
杰里米开车疾驶下山,黑暗吞没了我们。我扭头向后看,远远映着天空的黑云,
阿冈昆监狱的灯还亮着。此刻我们正高速驶向只是一个死者的自由被剥夺的凶杀害
现场,
为什么我会想到监狱呢?我也不明白,但我害怕起来,紧紧挨着父亲宽阔的肩
膀。杰里米一言不发.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路。
我们很快就抵达终点,不过对我来说似乎只嫌太久。我将亲眼看到怵目惊心的
凶杀案现场……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才穿过两道铁门,在一幢灯火辉煌的豪
华宅邸前煞车停下。
到处都是汽车,黑暗的庭院布满洲警和警察。前门大开着,有个人双手插在口
袋里,安静地靠在门框上不动。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安静,没有人交谈,也没有任何
人声。只有蟋蟀的鸣叫声回荡四周。
那一夜的所有记忆至今依然鲜明,对父亲来说,那是一个老套而不愉快的故事;
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战栗而且——我招供吧——带着一种病态趣味的经验。死人
是什么样子?我从没看过死人。我看过母亲的死,可是她脸上带着好安详、好亲切
的笑容。我相信,这个死人一定很畸形,带着恐怖的表情,那将是一个血淋淋的梦
魇……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大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人。我模糊地记得,有
人拿着照相机,有人拿着小毛刷,有人把书抽出来翻,还有人无所事事。唯一清楚
的景象,只有一个孤单的人,比较于其他人,他显得最平静、最无动于衷。
他长得不好看,是个体格健壮的胖家伙,穿着长袖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
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粗壮前臂,脚上穿着破旧的室内拖鞋。肥大粗糙的脸上带着一种
相当苦恼,而非愤怒不悦的表情。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巡官,看看他。”
我透过眼前浮动的影子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心想,这对死者真是太不敬了。
一个被谋杀致死的男子安静而漠不关心地坐在那儿,慌乱的人群在他的房间里挤来
挤去,侵犯他的隐私、翻乱他的书籍、拍摄他的书桌、弄脏他的家具、野蛮地搜寻
他的文件……这是乔尔·佛西特参议员,已故的佛西特参议员。
眼前的影子晃开了,我的视线停留在穿着白衬衫的人的正面。佛西特参议员坐
在凌乱的书桌后头,粗壮的上身抵着桌缘,头部朝侧面略略翘起,像是在探询什么。
紧贴着桌缘上方,缝着珍珠色纽扣的衬衫从中央到右边有一道渗开的血迹,心脏部
位插着一把细长的裁纸刀,血就从露在外头的刀柄处渗了出来。血,我模糊地想着,
看起来真像干掉的红墨水……然后一个焦躁的小个子男人闯入我的视线,遮住了尸
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提耳登郡的验尸官布尔医师。我端了口气,摇摇头,努力甩
掉突如其来的眩晕,可不能在我父亲和这些男人面前暴露我的软弱……我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