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忽然泪流满面,“颜哲我怕你出意外,我怕你像你爸妈……”
我怕勾起他的伤心,把话截住了。颜哲的眼神又是一刹那的黯然,这种表情我已经非常熟悉了。他随即拂去眼神中的阴云,安详地说:
“秋云你别怕,我说没事就没事。他安排十个凶手我也不怕,咱们已经事先知道他们的计划,有了防备,何况我有那个‘宝贝’?”
我没法不担心,问题恰恰是:这个“宝贝”是否那样神通广大,我心里没一点儿数。颜哲搬过我的脑袋,结结实实地吻我一下,再次说:
“真的不用担心。回去吧,该起床了。秋云,真的感谢你。”
早饭时大家像往常一样聚在厨房前的井台上。会计老霍还是像往常那样蹲着吃饭,两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厨房和会计室在主场区的西边,离主场区大概有六七百米,来回吃饭睡觉稍远了些,这主要是为了让厨房凑机井的位置。库房和场长室则在主场区的东南,离井台更远一点。正因为这个距离,所以后来洪水来时,会计老霍在井台上喊了两天两夜,场长室里的人们都没听到,这是后话了。今天农场的气氛一如往常。林镜还是爱捣蛋,这会儿在讲黄瞎子的轶事,说黄瞎子有天晚上和大家挤在井台上抢吃一盘辣椒,辣椒已经吃光,别人都停筷了,只有他还在一个劲地夹,说:咦,咋夹不住?咋夹不住?他没法夹住的,那是瓷盘底的釉彩红花。听众都笑,说这会儿黄瞎子在工地上正打喷嚏哩。同宿舍的李冬梅趁别人不注意,悄悄用肘子触触我,小心翼翼地说:
“秋云你昨晚一直没回来?――别担心,我对别人说你和汪英合铺去了,汪英那儿我也打过招呼。旁人问时,你别说漏嘴就成。”
女伴们都知道我常和颜哲幽会,也常拿这事同我嬉笑打闹,从没避讳过。不过,像这样整夜不回的情形还是头一次。我知道冬梅为啥这样谨慎――她肯定以为我和颜哲昨晚已经越过了那条界限,这事就比较严重了,虽然是在恋人之间,弄不好也会作为“道德败坏”挨批斗的,全看场领导想不想认真。我不想辩解,也没办法辩解,只是感激地对她点点头。
早饭时赖安胜也在井台上,他吃完早饭,背着手,看着远处的麦田。他披着外衣,这在当时的革河边冲洗,用刷子擦,坚硬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命电影中是正面人物的标准打扮,可能他有意无意在作模仿。时间是五月底,马上要开镰割麦了,眼前一片金黄的麦浪。农场所处的的这一带岗地十分贫瘠,连树都长不大,放眼望去,视野中只有形态猥琐、弯腰躬背的小树,离远了看就像灌木。不过知青农场的麦子长势相当喜人,县里对知青农场在政策上有倾斜,化肥的配给比较充足。施足了化肥的薄地十分慷慨,就像是从没吃过饱饭的人乍一吃饱,把全部力量都使出来了。从第二年起,知青农场还在这一带率先改种水稻,产量也相当高。不过那和化肥没关系,听说旱地改种水田,第一年都会高产。
赖安胜面阔口方,身高肩宽,胸肌和三角肌鼓鼓地凸起,在农场里属上头一份的雄健男人,也是第一号的棒劳力。只是一张蛤蟆大嘴影响了形象,否则他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初建场时他和知青一样下地干活,干得极泼。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第一年割麦时正逢上淫雨,麦地里尽是胶泥。知青们只能穿有鞋带的球鞋,没有球鞋的知青就用绳子把布鞋捆牢。在泥地里杵一会儿,鞋上裹满了胶泥和草根,大小像个小足球,走动起来相当困难。但没有知青敢脱赤脚,因为斜斜的麦茬相当锋利,会割破脚的。只有赖安胜和几个老农脱着赤脚,在锋利的麦茬上健步如飞,如履坦途,这得益于他们脚底板上有厚厚的茧子。那天晚上我曾在日记中激动地写上:
赖副场长的一双铁脚板,让我看到了自己和贫下中农的差距。
但他当上场长后就再也不下田了,平时也刻意和知青们保持距离,我猜他是学习前任胡场长的派头,胡场长文a倒进河水,还在河边冲洗,用刷子擦,坚硬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革前是县长,很有手腕,如今领导一个农场可以说是牛刀杀鸡。那种从容淡定的派头,赖安胜是无论如何学不像的。这会儿赖安胜久久地以背影对着我们,我不知道在此时此刻――就在他就要拼死一搏、实施杀人计划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如果仔细观察,这天早上也有几点异常:庄学胥常常不动声色地扫我和颜哲一眼,那意思说:你们究竟打算咋应付?你俩好自为之吧。陈得财和陈秀宽一直不在井台上,没见他们吃早饭,不知道这会儿窝在哪儿。最可疑的是孙小小,过去她一向爱粘在我身后,小尾巴似的,但今天却躲得远远的。既躲着我,又不时拿目光扫我,神情亢奋不安,肯定心里有什么秘密。不过孙小小肚子里是存不住秘密的,当天下午我就从她嘴里知道了根由:场长昨晚非常震怒地威胁了她,让她“闭紧你那张小屄嘴,以后若再跟郭秋云或颜哲说啥屁话,就让公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久失修,多是安把你抓走关到大牢里”。她很害怕,所以不敢和我再接近。
还有一点她没说,是我猜的,我想与事实不会太远:昨晚赖安胜威胁她之后,又把她弄上了床,教这个不足15岁的小姑娘学会了男女之事。而且显然孙小小对此并不反感,甚至可以说她初次尝到了男女之事的乐趣。看着她亢奋的表情,看她时常追随场长背影的炽烈目光,就能清楚地猜到这一点。也许她身上真有她母姊的淫荡遗传?我这样想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只是一个不足15岁的小女孩呀――但不管怎么说,孙小小的人生之路从此时起就走歪了。
我也悄悄观察着颜哲,他非常轻松,目光带着旁观者的冷静,大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劲头。看着他的笃定,我心中多少踏实一些。[小说下载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上工的钟声敲响了,像往常那样,副场长庄学胥安排农活。因为大块麦田还没熟透,今天主要是做麦收准备,只有我和颜哲所在的一班去割麦,有些小地块儿的麦子已经熟了。庄学胥安排时,赖场长不声不响地站在他后边听着。等他把活派完,赖安胜说:
“颜哲不去割麦,让他领着陈得财和陈秀宽去县里拉化肥,去两把人力车。”
庄学胥很快扫了场长一眼,显然这个安排他事先不知情。我心头一震,知道“那件事”要来了。因为这个活儿安排得相当蹊跷,以往去县里拉物资,一般是一人拉一辆车,如果货物过重则是男女搭配,女的拉边稍。像这样派三个强劳力拉两辆车的情况绝无仅有,也不合逻辑。但如果赖安胜本来就没打算让第三个人回来,那就不奇怪了。
这时我看见了那两个准备做凶手的人,他们已经收拾好两辆人力车,远远地候着。庄学胥说:
“好的,颜哲你去,按场长的安排。”
颜哲点点头,对那边两人喊了一声:“等我一下,我去换双鞋!”
经过我时,他不动声色地看我一眼,我能从他眼睛里读出很多东西――放心吧,我知道他们的用意,我回去就是去带我的“宝贝”。
我们带着镰刀去大田,赖安胜也亲自去了。这半年来他早就脱产了,不干农活,所以今天他的举动恐怕也属反常。我在麦田里抬起头,远远看到两辆车三个人走过护场沟的砖桥,那是进出农场的必经之路,然后在新修的土路上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蓖麻和杨树的绿荫之中。此后的一天中,尽管我处在赖安胜的眼皮底下,不得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难免不时怔忡失神。因为我的魂魄已经随着颜哲走了,正伴他走着那段生死未卜的路程。
第二章 蚁王
蚂蚁是社会性昆虫,社会性昆虫有三大要素:1 同种个体相互合作,共同照顾族群中的幼体;2 族群内有明确的劳动分工;3 族群内至少有两个世代重迭。
社会性昆虫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必然有一个雌性的“王”, 是族群中具有繁殖能力的唯一雌性。与我们想象的不同,蚁王的职位只是一种劳动分工,蚁王并不负责蚂蚁社会的组织和指挥。蚂蚁社会的秩序是天然形成的,是由基因决定并由信息素具体实现的,就像白蚁群中,只要个体数量达到某个临界值,就会自动学会建造复杂的蚁巢。在人类社会中,对“王权”的需要与制约是一个无法解决的悖论,因为一个高踞社会顶端的管理者必然会无限扩大权力,成为社会肌体的毒瘤,这个过程因为缺少制衡机制而几乎无法避免。但在蚁类社会中,由于“王”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力,因而也不会发展为社会的毒瘤。
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
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1 新生
那一天真难熬啊,尤其是到了下午,我心里愈益燥动不安。赖安胜下午没来麦田,我不必再维持那个假面具,所以我时时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盼着两车三人的影子早点出现。实际上我知道,到县城有四十多里地,即使是正常情形,来回一趟也到晚饭后了。连林镜也看出我的异常,过来小声地问:
“秋云姐,你今儿个咋心神不定?”
林镜是初中生下乡,年纪小,性格活泼,整天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但他其实心眼很好,知道体贴人。看着他真诚的娃娃儿脸,那一会儿,我真想把肚里的担心全都倒出来!当然,这样重大的秘密是无法告诉他的,我只有含糊地说:
“没事,我昨晚没睡好。”
孙小小躲了我一上午,一直紧跟在赖安胜后边,帮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