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受影响就好。那就好。可是,”她非常矛盾地说,“按说招工是好事,可俺们舍不得秋云姐走啊。”
她的眼眶红了,慢慢地泪珠开始溢出来。大姐又是惊得张大嘴巴合不拢。这个写匿名信的卑鄙小人,转眼间却为“舍不得秋云姐”而落泪,这究竟是唱的那出戏?这一波接一波的大转折,弄得大姐的脑筋接不上趟。而且不光是岑明霞哭,全屋的女知青都红着眼睛,一片声地说:
“俺们舍不得。秋云姐你别走。”
炊事班长老毕也过来拉着我的手,很动感情地说:“秋云……俺该咋说呢,又想让你走,让你回城里爹妈身边。又舍不得你走。”
我的眼眶也湿了,笑着对大伙儿说:“谁说我要走?我不会走的。别傻里巴唧地哭鼻子了,包饺子吧。”
经过这一幕,直到吃饭前,大姐没怎么说话,农场这儿的曲曲弯弯太复杂太古怪,她怎么也想不通。开饭了,大锅上方热气腾腾,饺子一锅锅下出来,盛到大海碗里,又经过屋里的几道人手传到窗户外。第一碗先送到大姐手里,是岑明霞亲手送来的,她是以此来表达对大姐的歉疚。这时颜哲也进来了,立时屋里腾起更强的欢乐之潮。人们七嘴八舌地喊:“颜场长你先吃!颜场长,秋云姐说她不走了,不去招工了!”颜哲笑着说:“那好嘛,我们本来就不会走的。她不走,我也不走。”
他端上饭碗,蹲到我俩面前,问:
“大姐那边工作急不急?不急的话多住两天,让秋云陪你玩玩。”
“不行,我只请了一天假,已经超假了。吃过午饭我就得走。”
“那,吃过饺子我派人用马车送你走,马车轮子大,走泥路没问题。交上公路你再骑自行车。”
“那就谢谢啦。”
“谢啥哟,应该的。”
“对,我也说是应该的,咱们谁跟谁呀,我就不讲虚礼了。”大姐促狭地看看我,我红着脸没吭声,知道大姐已经从心里认可这个妹夫了。看看颜哲,他略露得意地微笑着。
大伙儿逼着大姐多吃,她说实在不行了,把明天的饭都吃足了。她坐在井台上,笑吟吟地看着大家吃。过一会儿她悄声问我:秋云,我发现你们买饭咋不用饭票?我得意地说:
“农场早就不要饭票了,干活也不计工分了。还有,你往那边看,食堂的山墙上,那儿钉着一个小箱子,是不是?知道哪是干啥用的吗?那里放着全场的公益金,谁需要谁自己去拿。不用批准。箱子也没有上锁。这都是颜哲当场长后发生的变化。”
大姐惊骇地瞪着我,她想我肯定是在开玩笑,或者干脆是疯了。我微笑着对她示意,让她亲自去验证。她去了,那是个很粗糙的白茬杨木箱子,颜哲亲手钉的,没有油漆,颜哲有意让它显得朴实无华。打开小箱子,里面有几百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了,就那么不加锁闭地随便放在那儿。箱子里有几张纸条,都是用钱人自主取钱后主动留下的记录,包括黄瞎子取走四元六角买蚊帐,陈秀宽取走20元买治淋病的药,老初取走六元给儿子看病,等等。大姐掀开箱子拿出那沓巨款作检查时,周围人都对此视若无赌,照常吃着聊着。她把钱放好,盖好箱盖,回到我身边,沉默着思索。一直到走,她都没有再说话,表情中是深深的迷茫和敬畏。
饭后陈得财赶来一辆马车,车上放着大姐的自行车,已经擦得锃亮。雨后的旷野分外清新,天蓝得通透,羽状白云显得飘邈高洁。三四十个知青和老农赶到道口送行,场面和大姐来时那个雨夜的迎接场面一样隆重。大伙儿一片声地说:
“大姐你走好。大姐有空儿常回来。”
大姐真的被感动了,不再劝我招工的事。她最后与我和颜哲告别时,叹息着说:
“小妹,颜哲,走不走的事,你俩自己定吧。说实在的,能在这样好的小天地里活着,回不回城也没关系了。如今城里也苦,也脏,也黑,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不过,”她忧心忡忡地说,“我心里可是不踏实,岑明霞那样的坏人变成好人――是不是太快了?是真的变了吗?”
我俩都说:是真的,是真的。大姐带着疑虑、喜悦、迷茫……种种思绪上了车,陈得财甩响鞭子,马车溅着泥水走了。我俩一直目送大姐走远,消失在浓绿的树影中。她的忧虑其实是歪打正着:如今所有恶人变好了,这倒是真的,但只是缘于蚁素的作用。谁知道这种控制能否永远保持?一旦失控,一旦回到往日恶行遍地的旧貌,我和颜哲一定会心理崩溃的。
大姐走后,颜哲把八个被推荐招工者喊到场长室,有我、王全忠、纪科、刘卫东、汪英、李冬梅等,正式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当然,所有人都表示决不离开农场。颜哲看看我,再次劝他们慎重考虑(我知道颜哲这番话是照顾我的观点),几个人都很动感情地说:没啥可考虑的,我们死也要死在这儿!我叹息一声,不再坚持我的观点。他们走了,我开始和颜哲商议,如何恰当地回复县知青办。因为,八个人同时主动放弃招工,这件事别人不会相信的,一定会在全县惹出轩然大波。
不过,用不着我们费尽心机地找借口了,第二天县知青办来了一个紧急电话,通知所有招工暂停,何时恢复待上级通知。后来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九一三事件,林彪叛逃,全国的招工都停顿下来。等招工重新恢复的时候,我们的新农场已经毁灭。
8 蚂蟥
那一段是颜哲和我心情最好的时候,我们忘了两人之间的分歧,忘了“两人可能分道扬镳”的那个阴暗预言。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堰塘或其它地方幽会,对于我们亲手创建的微型利他主义社会,对于两人的爱情,都是满目阳光。
不过,那个分歧仍在那里,并没有消失。不久它又悄悄露面了,这次的引子是上帝的一种丑恶造物,也是我下乡后最惧怕的东西:蚂蟥。
“老婆儿语”中所说的蚂蟥最阴险的一招――钻进人的内脏――我一直没有能证实。后来,农场有一头黄牛暴死,据兽医说死于蚂蟥。但这个结论是真是假,至少依我看来不能定论。
农场那群漂亮的“神牛”中,我最喜欢一头白鼻头牤牛。闲暇时我常去看它,摸摸它的玉石般的牛角,摸摸它丝绸般的皮毛,让它用湿润的舌头舔舔我的手,或者假充内行地摸摸它的“草肚”和“水肚”(牛吃的草和水是分别储存的)看它吃饱没有。多少年后,我有了儿孙,常陪他们看电视中的《动物世界》栏目,欣赏猎豹的飘逸和狮子的威武。不过我一直认为,我当知青时见过的南阳黄牛,其安详、大度、自信、剽悍,绝不弱于非洲的野生生灵。
这是农场喷洒蚁素之前的事。白鼻头不幸生病了,越来越瘦削,皮毛失去了光泽,胃口也越来越差。它一直顽强地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四只腿抖抖索索的,仍然强撑着站立着而轻易不愿卧倒。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不得不向病魔低头,卧在地上。郜叔叔很着急,让赖场长请来公社一个有名的兽医汤先儿。汤兽医四十多岁,留着农村人不常留的偏分头,穿戴像个吃皇粮的干部。他诊断后自信地说:这是蚂蟥在作怪,黄牛喝水时不小心把蚂蟥喝到百叶(即牛胃)里了,然后它就藏在那里一个劲儿吸血,黄牛咋能不病呢。病根找到了,怎么治?汤兽医有他治蚂蟥的绝招:先喂黄牛喝泥汤,蚂蟥喜土,就会钻到泥团里。再喂黄牛喝蜂蜜,蜂蜜把泥团裹住,蚂蟥钻不出去,就会被强行排泄出来。
给白鼻头治病时我主动去帮忙。我拉着牛缰绳,郜叔叔和老初硬别着牛头,把它的嘴巴掰开,汤医生往里面灌黄泥汤。这样的泥汤自然不好喝,白鼻头难受地哞哞叫着。我抚着它的背毛,难过地劝它说:白鼻头忍一忍,忍一忍啊,这是给你治病哩。汤医生给它灌了整整一桶泥汤,说,够了,把蜂蜜拿来吧。
我去屋里拎蜂蜜桶,蜂蜜是昨天从邻近的劳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我在小巷中改农场买的,有整整大半桶。进屋看见陈秀宽正仰着头,用勺子往嘴里倒蜂蜜,粘稠的蜂蜜淅淅沥沥地流成一条线,弄得他满嘴满胸都是,看样子肯定喝了不少。看见我进来,他赶紧抹抹嘴巴,不好意思地说:
“尝尝,你也尝尝。这蜂蜜真甜,多少年没尝过了。”
我平时比较同情这个被大伙孤立的淋病患者,但眼前这一幕把我的同情一扫而光。白鼻头病成这个样子,他还有闲心来偷蜂蜜!那阵儿我甚至替白鼻头担心,不知道陈秀宽这么嘴对嘴地喝,会不会把淋病传染给它。我阴着脸,从他手中劈手夺过勺子,拎起蜂蜜桶来到外边。陈秀宽知道理亏,忙跟到后边说:让我来,让我来拎。我没理他。
大半桶蜂蜜也灌进去了,看白鼻头的表情,这桶蜂蜜喝起来并不比泥汤更好受。
汤兽医拿了他的出诊费走了,而白鼻头不但没有好转,病情反而急剧恶化。郜叔叔非常难过,步行二十多里去找过汤兽医,但兽医这次干脆没来,只是说:
“要是我的办法还救不了它,那我也没招了,谁都没招了,蚂蟥这东西就是难治。”
七天后,白鼻头在我的哽咽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场里让陈秀宽和我拉上死牛去公社屠宰,因为法律有规定,耕牛必须到屠宰点才能屠宰。白鼻头虽然瘦成一副骨架,但它庞大的身体仍然占满了整个人力车,四条腿翘到车帮外,已经僵硬了,一路上不停地敲击着车帮。拉着白鼻头,听着它四条腿的敲击声,我真像死了亲人一样难过。我恨死蚂蟥了,一个小小的蚂蟥竟然夺去了白鼻头的命,这是多么雄健强悍的一条生命啊,可以说是造物主的一个杰作。我也不忍心白鼻头遭了横死后还得让人吃掉,不过那时我已经足够成熟,不会让这种幼稚的想头流露出来。
从陈秀宽脸上看不到多少难受,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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