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是支撑不住这重量。风从东面吹来;雨水砸在窗口上的铁罩,紧凑又零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把手电递给老魏叔,但很奇怪,后者半天没有接。我轻抬手电照照,原来就在这段时间内,老魏叔也已经“沉醉”了,现在他脸上和那五个人是同样的表情。
我很遗憾,也很抱愧。这些天来,我已经习惯了他(场员中唯一清醒者)的陪伴,习惯了一双长者的慈和眼光,没有了它,我会更孤独的。但这次他肯定不是在装假,刚才他在搏斗中吸入的蚁素太多了。
我拉拉颜哲,指指老魏叔,愧疚地说:“颜哲,咱们疏忽了,不该把老魏叔也弄进去的。”
老魏叔对我的话没反应,现在他看我们的眼神也像其它人一样是仰视的,虔诚,敬畏,就像尘世的子民仰观上帝。这种眼光让我心痛。不过颜哲并没有太多的自责感,只是叹息道:
“刚才他们在一块儿混战,实在没法分别对待的。不过这有啥关系,吸入蚁素,只能让这个好人变得更好,更纯洁更光明,让他和谷阿姨过得更幸福。你说是不是?”
我只有默然。从理论上说,颜哲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们已经饱尝了“清醒者的痛苦”,干嘛非要拉着老魏叔一块儿受罪。他处在蚁素控制下,只会和谷阿姨一起,活得更安然更自在。但颜哲的漠然也让我不快,我总觉得――可能是我的多疑――颜哲其实是希望这个结局的,他不喜欢有双清醒的目光在近处观察他。
我叹息一声,挽住老魏叔的胳膊。他也亲亲热热地靠着我,就像从前一样。不过这种“依靠”的感觉完全调了个个儿,现在,我倒像是他的长辈。
10 死 亡
颜哲对那六人说,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干脆连夜把这儿拾掇干净吧,这个窝棚已经不需要了。
于是我们借着那只手电,把窝棚拆掉,然后把炼制蚁素的设备运回农场,放到库房里。那瓶宝贵的蚁素则被大伙儿小心翼翼地轮流抬着,也抬回库房。荒岗离场部不算近,干完这些杂活,天已经放亮了。天气越来越闷热,沤了一夜,那场雨还是没下来。我们几个的衣服都被汗湿透,就来到井台,用解放牌水车汲出井水,轮流洗干净。会计室的老霍听到外边的动静,从窗户里伸出花白头发的脑袋侦察,颜哲笑着喊:老霍头,是我们,刚加完夜班回来!那颗脑袋又缩了回去。
颜哲想大家忙了一夜,肯定饿了,就敲开食堂门。炊事班长老毕迷迷糊糊地说:场长,这么早?颜哲说这八个人加了一夜的班,饿了,给几个馍先垫垫饥。
他要了十六个花卷凉馒头,每人分了两个。这会儿当然没有菜,不过我们都习惯了,从墙上的辣椒串上揪下几个红辣椒,用手捋捋浮灰,配着馒头大嚼起来。然后再车出井水,每人趴下喝了几口,把干馒头冲到胃里。吃完饭天色已经大亮,颜哲对六个人说:回去吧,你们夜里加班,上午可以不去干活,回家补一觉。六个人都笑着摇头,说用不着歇一晌,回屋眯上一袋烟工夫就行。说完就各自回家。
颜哲很精神,不打算睡觉,到会计室去找老霍。秋季分红的方案改变后,他想看看新账是否已经做好。我打着哈欠回去,想抓紧时间补个小觉。早起的场员已经起床,拿着牙缸牙刷来井台上刷牙,看见我们几个,他们都远远地笑着点头招呼。我前边的六个人已经快到宿舍了,与宿舍里出来的人群对面相遇,他们都停下了,大概是在随意的寒暄。我还看见谷阿姨迎着老魏叔过来,像农村娘儿们那样点着额头数落他,看来昨晚老魏一夜未归,她肯定急坏了。
在大祸降临之前,呈现在我视野里的,就是这么一副温馨的农家乐画面。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它会在一瞬间突然碎裂。忽然――是孙小小的尖叫声!是岑明霞的惨叫声!是很多男人女人的尖叫声!叫声极为凄厉,令人毛骨悚然,比孙小小那晚的惨叫声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急忙向那边跑过去,看到的是一幕非常怪异骇人的画面,刚才还在寒暄的几对人,这会儿正沉默地搂在一起,不声不响地用力,他们显然不是在拥抱示好,而是在默默地掐对方的脖子,用力掐,死命掐。赖安胜在掐林镜,陈得财在掐岑明霞,庄学胥在掐孙小小,崔振山和王全忠在对掐……其中最令我瞠目的是老魏,他也在用力掐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谷阿姨!是刚才还亲亲热热迎接他的谷阿姨!谷阿姨的手没闲着,也在同样用力地掐老魏,不过她毕竟力气小,这会儿已经被掐得满脸紫胀。他们俩的表情特别怪异,因为他俩都用眼睛焦灼地盯着对方,显然是在为对方的命运操心,但两双手却一点儿也不放松,这样的表情特别令人恐惧。
我大叫一声,跑过去,用力掰老魏叔的手。不行,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我哭着喊:老魏叔!老魏叔!你们这是怎么啦?快松手!老魏在百忙中抬头看看我,目光中满是迷茫,是无奈,似乎是在对我说:我身不由己啊。我掰不开老魏的手,就哭着喊大伙儿:你们快来呀,快把他们分开呀。其实不用我喊,周围的人早冲上来了,想把拼命死掐的人分开。但令我绝望的是,这些人冲上来后,都会愣怔片刻,抽动鼻翼嗅嗅打架的人,然后就改变了劝架的初衷,开始对其中一人下毒手,这让局面急速恶化。我很快发现,被众人群殴的全是昨晚去荒岗那六个人,纵然他们几个都身强力壮,但在大伙儿的群殴下很快奄奄一息。而原先在他们手下挣扎的人,像岑明霞、孙小小等这会儿已经被救出来,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或在吼吼地干呕。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我脑海的迷蒙,我悟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是因为蚁素!昨晚喷洒的蚁素肯定与往日的不同,于是不同的蚁素使一个蚁群变成了两个,引发了战争。没有被喷蚁素的颜哲和我,他们并不当成异类;而同样喷了蚁素但蚁素不同的两群人,则因冥冥中的指令而成了天敌。我眼前闪过年幼时见过的蚂蚁大战,一群黄蚂蚁和一群黑蚂蚁劈面相遇,用触须碰碰对方,如果不是同类,就很快扭做一团,用颚牙咬,或者努力弯曲身体用尾针刺。大战过后,地上遍是蜷缩着的蚂蚁尸体,情况十分惨烈。蚂蚁是彻底的利他主义者,但这种“利他”只表现在同一个族群中,而对异族的残忍并不亚于人类。对这些情况,身为昆虫学家的颜伯伯当然不会不知道,但他对蚂蚁的过份喜爱让他有了偏见,至少在向我们讲述蚂蚁学的知识时,从来没有强调过蚂蚁残忍的一面。这就使颜哲和我无形中放松了对眼前事变的警惕性。
我看看眼前的阵势,知道凭一已之力无法挽救,只有找颜哲,让他用新蚁素向众人喷洒,等他们接受了同样的蚁素后,就不会互为敌人了。我狠下心离开快要被掐死的老魏叔,飞快地跑到会计室,哭着喊:
“颜哲,颜哲!快,出大祸了!”
颜哲从会计室里窜出来,我那时已经慌乱得话都说不清了。好在他的反应很敏锐,很快从我颠三倒四的话里捋出来我的意思,脸色刷地白了。他撇下我飞快地跑到库房,拎着喷雾器向打架地方跑过去。我紧跟在他后边。颜哲按动手柄对着那堆人一阵狂喷。被喷的人慢慢抬起头,嗅嗅,然后迷茫地爬起来。
但是已经晚了,蚁群散开后,在地上留下八具尸体。除了昨晚那六个人外,还有“这个阵营”的谷阿姨和林镜,他俩是被老魏叔和赖安胜掐死的。八个人,老魏叔、庄学胥、赖安胜、陈得财、陈秀宽、崔振山、谷翠花、林镜。人是非常脆弱的生命,五分钟没有呼吸就会死亡,而带着新蚁素急忙赶来的颜哲也就晚了那么几分钟。
颜哲完全癫狂了,发疯般伏在尸体上面,嘴对嘴地进行人工呼吸,这个救不活,就换下一个。我也哭着帮他按压死者的胸膛。我俩的努力终于对一个人见效,已经停止呼吸的崔振山开始了微弱的呼吸,我俩又惊又喜,更加努力施救,终于把他从鬼门关上拽回来。其它七个人没有一个被救活。最后我俩精疲力竭,瘫倒在尸体旁边。
在我们努力抢救时,刚才参加殴斗的其它场员都畏缩地立在旁边,像一群闯了大祸的不懂事的幼儿。他们是按蚁素赋给他们的本能去行凶的,现在闹不清是咋回事――他们刚才努力要掐死的“异类”,现在和他们是同样气味啊。那么,自己刚才是不是闻错了?
这场巨变给颜哲造成严重的体力透支和精神透支,几乎让他崩溃。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跳起来,对我说:
“快!用新蚁素对所有人进行大剂量喷洒,一个人也不撇下,快!”又对周围人严厉地命令,“都待在原地不要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走动半步!”
我马上醒悟到他指出的危险:在斗殴现场大约有40人被喷过新蚁素,算来农场还有一半多没有喷。如果这40人散开,同另外一半人接触时,一场规模更大的凶杀就会出现。他毕竟是“清醒的上帝”,在身心俱碎的状态下,还及时地看到了另一场灾祸。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命令的用意,但他们当然会执行的。于是40个人老老实实呆在原处,连头也不敢转动,就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我们俩背着喷雾器,急急地在全场搜索。这会儿刚刚起床的人很多还处于甜蜜的慵懒中,打着吹欠向我们问好。有人听到了喊声,笑着说:场长那边喊啥?孙小小的腿上又有蚂蟥啦?
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对每个人都补喷了新蚁素。想到上次老霍漏喷的教训,这次我俩搬着指头算人数,回忆看是否有忘掉的死角,包括菜园的老马,牛屋的郜祥富,炊事班的三个人,还有会计出纳室的老霍和小刘。再三验证没有疏漏之后,我俩才回到刚才的现场,对大家说:
“你们可以离开了。”
那个僵化的群体突然复苏了,活动活动手脚离开这儿。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