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地说:
“秋云你冷静一点儿。咱们分析一下,看有几种可能。”
秋云慢慢冷静下来,与丈夫开始分析。不过两人呆在这儿不行,蚂蚁老往身上爬,他们便离开这儿,到较远的土埂上坐下来。但分析来分析去,还是“颜哲没死“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一:这肯定是颜哲当年用过的那支喷雾器,秋云不会认错的。二:颜哲逃亡前,把喷雾器带走了,这点秋云也不会记错。因为颜哲走前还想分一半蚁素给秋云,秋云冷淡地拒绝了。三: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就是颜哲并没带走它,而是当年他在洪水中返回时,把喷雾器埋到坟里了。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埋了36年的喷雾器不会这样锃亮,蚂蚁也不会拖到36年后才来朝圣。还有,坟头上也不会有新土。分析来分析去,连高自远也相信颜哲没死了。但――这36年来他在哪儿?是否一直在搞他的蚁素和“利他社会”?成功与否?为什么一直默默无闻?这会儿他回到这儿搞这么一手,到底是啥用意?
还有一点令人不解。秋云记得很清楚,当年血案发生后她逼颜哲离开时,因为事务繁杂,她并没有告诉过颜哲哪一座是他的衣冠冢,坟前又没有立碑或类似标记,那么,颜哲如何知道最东边这座坟是属于他的?也许他和“自己的坟墓”真有冥冥中的感应?
所有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知不觉间,蚂蚁又开始往这儿聚集,顺着两人的裤腿往上爬,向那个散发着无上诱惑的铁罐罐爬。两人只好撤退,掸掉身上的蚂蚁,带着喷雾器回到车上,开车离开。
回到北阴市,两人先把那玩意儿装到一个大玻璃瓶里,用蜡仔细封好。他们不想因蚁素的泄露,在自己家里再造出一次蚂蚁朝圣,惊动那些最爱报道天下奇闻的晚报记者。随后的日子里,高自远对妻子的心理状态有点担心:妻子显然有心事,除了做三餐饭和打扫卫生,其余时间总是不语不动,静静地盯着那个大广口瓶。再就是拿出一个粗糙的白茬木箱,放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高自远这两天车瘾正大,出去遛车时喊妻子一块儿去,秋云总是借故推托。高自远已经知道这个木箱的来历,知道它里面装函着妻子的记忆和理想,所以能理解她的追思。妻子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去帮她拆解,而是耐心等待着。
几天后,妻子对他说:
“老高我有个想法,我想干一件事。咱们先说好,你别拦我,也别笑话我,行不行?”
她说话时相当难为情,这倒让高自远生出点警惕。他问你有啥想法?秋云说:
“我是想――你知道的,我曾在知青农场里帮颜哲创建过一个小型的试验社会,当过几个月的上帝副手,甚至在颜哲逃亡后当了几天代理上帝。后来我对颜哲的理想完全失望了,36年前就看透了,所以你别担心我会重新陷进去。但是在那段时间里,自始至终,我没有被喷洒过蚁素,不知道由蚁素造成的幸福感到底是啥样。前些天见了崔振山,才知道他们当年对蚁素是那样迷恋。现在咱们手里有了这瓶玩意儿,我想亲身体验一次。”
有一点她没有告诉丈夫。没错,当年她对颜哲的“利他社会”已经彻底绝望了,但听了崔振山的那番话后她才知道:原来失败之咎并不是蚁众中“恶”的复苏,而完全在于蚁王,是因为蚁王本性中的多疑,而这种多疑实质是对于“恶”的迷恋。如果两个正副蚁王也喷上蚁素,达到社会成员的道德水准,那会是什么结局呢?
高自远怜悯地看着妻子。尽管妻子一再否认,但实际上36年前的理想并没有死亡,它还顽固地潜伏在秋云的脑海深处,这会儿碰到合适的机会,它又顽强地萌发了。秋云看出丈夫的犹豫,忙解释说:
“只是一个小试验,不会有坏处的。那时我亲自为几十个人喷了蚁素,他们只是有点梦游状态,再有就是强烈的幸福感,像赖安胜说的,劳动最快乐,帮助他人最快乐。真的,这种蚁素完全无害,你真的不用担心。”
“你说过,它造成了七人的死亡……”
秋云抢过话头:“那只在喷洒两种不同蚁素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咱们现在只有一瓶,想出事都不会。”
高自远沉思片刻,平静地问:“如果试验成功,我是说,如果这瓶蚁素还能达到当年的效果,接下来你打算咋办?”
秋云笑着说:“我没打算咋办,真没打算咋办。我没那个宏图大志,再去创建一个啥子利他主义社会。再说,今天这样的拜金社会中,区区一瓶蚁素能起啥作用?我说过了,只是一个小试验,去去我的心病而已,老高你别想得太复杂了。”
高自远笑道:“崔振山说,他们都是只吸一次就上瘾了。”
“你别吓我,这不是毒品,即使上瘾也没有毒品那样生理上的痛苦。农场几十个人吸过蚁素,后来都没有啥后遗症。说句笑话,我巴不得岑明霞、孙小小和崔振山他们至今还没戒断呢,那样世界会干净得多。”
“行啊,这事让我周密考虑一下,三天后答复你。”
三天后,高自远把妻子约到客厅,那个玻璃瓶仍在茶几上放着。高自远主动打开了玻璃瓶上的蜡封:
“秋云你不是想试试吗?我考虑过了,可以。只做一点改变――我来试而不是你来试。为啥?你听我说。第一:你见过人们受蚁素控制的情形,对这瓶蚁素是否同样有效,比较容易做出判断。若是让我来判断肯定抓瞎,我咋知道有效没效?又没有仪器来测定你身上的‘利他主义’加浓了百分之几;第二,我没经过那个场面,是完全超然的,不会接受任何心理暗示,试验起来会更准确一些。”秋云想拒绝,高自远紧接着说,“第三,你说过,这是个完全无害的试验,所以你完全不必为我担心。唯一可能出现的后果,是我的幸福感浓一点,干家务活勤快一点,这些你巴不得嘛,对不对?至于你有这个心愿,一定想亲身体验,那就等我试完,证明了它有效,也没有副作用,那时你再试也不迟。”他笑着说,“反正我不让你先试,我对这个黄脸婆看得很重的,万一你有个闪失,我这后半生去倚靠谁呀。”
秋云呸了一声,说别在我这儿装可怜,你巴不得再娶一个年轻老婆哩。不过她想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反驳丈夫的理由,只好同意。她戴上口罩,从广口玻璃瓶里取出喷雾器,右手姆指按在手把上,认真地说:
“那我就开始了,啊?”
“开始吧,剂量稍大一些,那样试验会更准确。”
秋云按动手柄,白色细雾弥漫开来,把丈夫的脸包围住,周围弥漫着熟悉的微酸味儿。为了得出准确的试验结果,她确实加大了用量。丈夫非常配合,用力把蚁素吸进肺腔。秋云眼前闪出36年前的情形:被喷洒蚁素的人很快会浮出沉静的幸福表情,目光中带着梦游味道。这种表情她非常熟悉,而且――也有潜意识的依恋,真想再见到它啊。
十几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丈夫一直平静地注视着她,等待着。最终他说:
“秋云,我没有任何感觉,真的没有。看来这瓶并不是蚁素,或者它已经失效了。”他开玩笑地说,“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的本性比赖安胜还邪,还在河边冲洗,用刷子擦,坚硬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恶,连蚁素也压制不住。”
秋云不免大失所望。她又耐心等了一个小时,终于不得不承认试验的失败。想想36年后的一次奇遇最终以这样平庸的方式结尾,实在心有不甘。她疑惑地说:老高,它怎么可能失效呢,如果是失效的,它就不可能造成咱们看到的蚂蚁朝圣。对她的质疑,丈夫没有解释,只是安慰她:
“别懊丧,你说过的,这个试验本身就可有可无,成之何喜败之何忧。我看咱们把剩余的蚁素照旧密封好,等待以后的机会吧。”
秋云没有再反对,两人把那个不锈钢喷雾器仍蜡封在玻璃瓶中,就像把巴格达的魔鬼重新封到安拉的魔瓶里,然后把玻璃瓶和白茬木箱扔到杂物柜中。几天之后,秋云真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每天跟丈夫开车到处游逛。过了两星期,曾发誓不学开车的她突然变了主意,也掏1300元报了名(驾校竞争激烈,学车费又降了300元),如今也是风雨无阻地学驾驶,睡床上还在练习踩离合、挂档、踩油门。他们的退休生活偶然遇到这颗小石子,被垫得“格登”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的行驶。时间一长,秋云把这个喷雾器、白茬木箱,连同生死未知的颜哲,再度遗忘了。
大概一个月后,高自远瞒着妻子,独自驾车到农场旧址的那道荒岗上,把一个密封坚固的小玻璃瓶埋在颜哲的衣冠冢坟头上,也就是那支喷雾器原来所在的位置。小瓶里面装的是真正的蚁素,因为在上次试验前,他偷偷把不锈钢喷雾器里的液体倒换入这个瓶中,把喷雾器仔细洗净,另配了形态和味道相似的液体灌装到喷雾器中。这种假蚁素配制起来很容易,到化学品商店里买点蚁酸就成。也就是说,那次他做的试验其实是一次假试验。他担心真正的蚁素确如妻子所说的那样神通广大,使自己,或妻子,吸入那么一次后就上瘾,就走火入魔,然后全身心投入,去重新开始颜哲未竟的伟大事业!?
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凡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关键是他根本不相信这玩意儿――可不是不相信蚁素的功效,不,这种蚁素对“个体”的功效已经不用怀疑。但即使对个体有效,他也不相信基于“善的个体”所创建的“整体”。他很反感那样的机制――一个独自清醒、霄旰焦劳的上帝,放牧着一群梦游状态下的幸福蚁众。他既不想成为这样的蚁众中的一员,也不想当这样的上帝。那个姓颜的家伙实际说得很对,他说“并没有可靠的机制来持续产生出一个个善的、无私的上帝”,这话说得多好!多清醒!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