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不好意思。”纱絽女微微点头后,坐下。
形同挨了一记闷棍的橘秋夫怔立当场,但,见到是安孙子后,唇际浮现冷笑,哼了一声,坐在纱絽女的另一边。
安孙子也不知是否注意到橘的奇妙冷笑,频频朝着纱絽女献殷勤。
戴男性化眼镜、叼着长烟斗的日高铁子,照理对于这种男女间的微妙问题应该超然物外,可是看她急于要坐在橘秋夫对面也知道,其实她内心并非如此。
她绝非美女,甚至坦白说,更属于丑的一方,但就算是丑八怪,也没有不能够恋爱的道理吧!
所谓上等的高级葡萄酒,必须贮藏个十年、二十年,待其芳醇。而铁子现年二十三岁,亦即其花费二十三年存放的荷尔蒙已开始发酵,若以葡萄酒来譬喻,正是期待被适当对象品尝的年龄。只不过由于自觉容貌丑陋,于是心不由衷的掩饰,假装己超越异性心理。
这表示,铁子在痛感自己容貌丑陋的悲哀下,一见到美女,内心难免会有所不平衡。
但是,橘秋夫当然不可能会揣度她的心,对于铁子时而表现的关怀,他大多不会注意到,即使偶尔知道了,也只会对这位丑女人奇妙的态度感到怯惧罢了。也因此,在这个时候,当牧和尼黎莉丝进来,向他打了声招呼时,他马上就挪开位置让两人坐在对面。
“你们两人何不坐这边呢?牧坐我对面,黎莉丝坐他旁边。”
铁子极力抑制僵硬的表情,悄然坐在行武身旁。
负责烹饪的花子既然手艺足以侍候嘴刁的藤泽勘太郎,应可视为已达相当水准,这天供应的晚餐包括煎煮炒炸河鱼之类,也让学生们的胃得到充分满足。另外,点缀餐桌的青瓷花瓶所插的各种鲜丽色彩的庭花,也非仅是杂然插入,而是每一枝皆保持平衡、调和。
行武和尼黎莉丝之所以彷佛忘记方才的口角而欣然围坐桌前,一方面当然是急于填饱肚子,不过,桌上的瓶花绝对也具有令人心情缓和的作用。
晚餐如上所述很温馨热闹的结束了,不久,当餐后的水果送至众人面前时,尼黎莉丝站起身来,轻咳一声,环顾众人。
“各位,今晚……”她再度轻咳一声,接下来很流畅的开始演讲,“想告诉大家一项令人高兴又快乐的消息,亦即,橘秋夫和松平纱絽女已经决定正式订婚,橘是很有将来的爵士钢琴演奏家,一定能成为我国的保罗·华特曼,而纱絽女也是非常杰出的小提琴家,将会是日本的洛妮·舒梅,不,是艾莉卡·莫里妮,不,应该是吉妮德·罗华……”
“等一下!”牧打岔,“比喻成罗华很不妥,顶多说是舒梅或莫里妮就好了。”
吉妮德·罗华是法国的年轻小提琴演奏名家,曾参加某世界大赛,赢了年轻时代的奥伊斯特拉夫获得冠军,其属于女性纤柔细腻的法国式演奏技巧获得很多人的赞赏,不过在飞往美国演出的途中,所搭乘的客机在太平洋坠毁而惨死。
牧所指的乃是这件事,但若考虑及不久将发生的一连串杀人事件,可认为他的话中另有所指。
尼黎莉丝虽是倨傲任性的女孩,可是对于抱持思慕之情的牧数人之言,却是完全不会抗逆。
“啊,是吗?反正这两位是天作之合,一定可以成为美满幸福的夫妻,尽管结婚日期未定,但,应该就在明春的黄道吉日。”
橘愉快的听着她的桌边即席演讲,时而伸手摘下葡萄粒,发出声音的抛入口中,是不太有教养的准新郎。
松平纱絽女这个姓名感觉上似是怀着恶作剧心理所取的名字,事实上却是她那受到文学不良影响的父亲替她取的真实姓名。此刻她身穿略带桃红的红色套装,低圆后领露出的黄色衬衫给人深刻印象。外形和尼黎莉丝呈明显对比,身材娇小玲珑、五官轮廓也不够分明,感觉上穿和服应较洋装更有韵味,不过由于眼睛很大,一旦化了妆,脸蛋还是相当艳丽。
“恭喜两位。对了,大家干杯祝贺吧!请等一下。”牧祝福之后,说着,站起身来。
最近,年轻人之间流行着所谓的自助式家庭酒吧,他也随身携带一组各类洋酒,已经先行寄货运送达,此刻就置于餐厅一隅。
牧离开之后,餐厅内一股沉闷、凝重的空气如波纹般扩散了。若谓先前所述的尼黎莉丝和行武的争执是开朗的前奏,这就是阴湿的间奏了!
日高铁子似出乎意料般的剧烈眨动眸子听着黎莉丝的演讲,却马上低头了。行武跟她说话时,她勉强抬起脸漫应两句后,立刻又低首不语。
安孙子也同样震惊,只是他原本就是傲岸不羁的个性,所以没像铁子那样垂头丧气,他用力转过脸,嫉恨似的望望纱絽女的侧脸,又瞪视橘的侧脸。
以他这种自尊心强烈的男人,当然可以明白他心中的难堪。对于被肤浅的橘击败之点,他虽是遗憾,不过对于会选择那种肤浅男人为丈夫的纱絽女,他更感到无法抑制的愤怒。
爵士钢琴演奏家是否算艺术家是另外一回事,但,安孙子只认为那是演艺人员,若把演艺人员和身为艺术家的自己置于天秤上比较,他有绝对自信纱絽女会选择自己。可是,这样的自信此刻却发出清脆的声音被撕裂了,在纱絽女那双小巧的舞鞋底下被践踏。
同时,安孙子也为自己一无所知、刚才还替她拉开椅子之举觉得懊恼不已。
后来发生事件时,尼黎莉丝对赶抵的刑事形容这时的气氛如下:
——我不认为大家都受到很强烈的冲击哩!该怎么说才好呢?只觉得室内彷佛笼罩着一层晦暗之物,让我情不自禁在心中祈祷别发生什么不祥之事……
或许因为她敏感的察觉当场的气氛,所以等牧抱着洋酒箱回座时,马上站起来摆放酒杯,并拿起葡萄酒瓶帮大家倒酒。
“我不喝酒,我不喝……”行武荣一挥手推拒。自刚才就默默用牙签剔牙的他,这时才首次开口。以前,行武自称酒国英豪,不过在转系至音乐学院之前,就完全戒掉了。
“可是,这是祝贺,没关系吧?”
“我不想喝。”
“和平常情况不同呢!这是礼貌问题。”
两人之间的状况又有些不对劲了,行武之所以圆睁双眼,或许是又想起方才被骂为荷登特族人之事吧!
“喂,行武,你只要假装有喝酒就行啦!别那么矫情、倔强了。”牧说。
行武这才不甘情愿的接过酒杯。
不久,等每个人的杯内都倒有葡萄酒后,大家一同举杯祝贺橘和纱絽女订婚。当然,兴高采烈的只有尼黎莉丝和牧数人两人,安孙子孩子气的脸孔蹙成一团,铁子更是意气消沉,而行武正噘嘴吹着花子帮他倒好的茶,彷佛完全漠视这一切。
为了祝福和被祝福而深觉愉快的只有四个人,尤其以橘和纱絽女可能因陶醉于幸福之中吧,或者他们本来就不在乎别人反应?毫无顾忌的又笑又闹。
4
天亮了,是八月二十一日。
无法熟睡的安孙子宏很早就下床,打开窗户。昨夜星月交相争辉,但是今晨却不声不响的飘着雾雨,草坪上的花钟已被淋湿,看起来溢满哀愁。
带着盥洗用具下楼,发现浴室里面似乎有人。推开门一看,是日高铁子。
看样子她好像也失眠了!
昨夜,安孙子因受到重大打击而未有太多空暇观察他人,不过在床上辗转反侧之间,忽然想起铁子充满怨恨的眼眸,而注意到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早!”安孙子故意装出快活的声音打招呼。一向倨傲的他,很难得会主动跟别人打招呼。
“啊,早安!”铁子摘下眼镜的脸孔浮现某种羞赧之色,回答。那是唯有女人才可能表现的神情。
安孙子瞠目了!他第一次发现铁子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女性。
丁香庄第二天的最初战火在早餐结束后点燃。昨夜沉闷凝重的气氛随着时间流逝,似稍微淡去,当然,最重要也是由于铁子和安孙子彼此同情对方立场,怜悯相互受伤的心境。
但,早餐后正在喝茶时,纱絽女却像突然想起般的说:“我们在每个房间的门口贴上名牌吧!这样会彷佛置身船上,很有意思的。”
所谓的女人,大概不管年龄多大,总是脱不了女学生的情绪吧!因此,尼黎莉丝当场表示赞成。
“对呀!对呀!我们要在这儿待一个星期呢!贴上名牌比较好,否则这样一整排房门,也许我本来打算去牧的房间,却走错门进入行武的房间,那岂非把事情闹大了?”
就这样,行武向万平老人借来砚台和毛笔,帮众人写名牌。现今年轻人的共同特色乃是字都写得很差劲,但不知为何,行武却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在学校里,他还兼差帮忙外出打工的学生们写履历表。
行武用嘴唇含软笔尖后,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开始在纸片上写出各人的姓名。
“很漂亮呢!”
“真的哩!他的字很有味道。”
四周的人不停的夸赞。
不久,行武将写好姓名的七张纸片排在桌上,松了一口气时,众人之间忽然响起一声爆笑。他惊讶的回头一看,发现安孙子手按在肚脐,矮小的身体如对折般,已经笑红了脸。
“怎么回事?快说呀!”
“喂,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异口同声追问,安孙子这才停止笑声,但,仍似极力忍住般断断续续的回答:“是屁股、屁股啊!黎莉丝的屁股。”
“我的屁股怎么了?快讲清楚!”黎莉丝狼狈似的怒叫,抓住自己的裙子,注视肥胖的腰际。
“不,不是你身上,是字……名牌上的字。”
安孙子手一指,众人这才注意到。或许应该说连书法名家弘法大师也会有笔误的时候吧?行武本来打算写“尼”字,却写成了“尻”字。(译注:尻的意思即屁股)
这次,换行武狼狈了。
见到他那模样,安孙子的笑意又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