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一同离开,不久我们走到西边走廊。经过方才宝玲出现令我吃惊的窗户。
她推开一扇门,里面的窗户和我们的房中一样,它尽收了西边海岸的风景。我眼睛立刻看见床…和我们一样的四柱床…褥单上摆着那顶蓝绢带的黑帽子。它与画像上的那顶虽不尽同,但是颜色颇为酷似,我既觉宽心又自惭愚蠢,因为我立刻解释了刚才的幻景,但是想起当时看见它时的恐惧又颇为不安。
我又看见一边墙壁的一部分上盖满了画像与相片。
宝玲注意到我的眼光笑了,「我老是保存家人的肖像,在特凡郡也是这样,对吧,海茜?」
「是,可是那些是你以前的相片……这些是以后的。」
「是,当然,我们可以把时间那样划分……白的婚前……以及婚后。」
「白玲。」我喃喃地说。
「是,白玲。对我说来,她是白,我是宝。不过别人并不这样称呼我们。白玲也是我们一个祖先的名字。颇不平常,是不是?白玲婚前一直和我住在一起。」蓝色的眼睛一时变得朦胧起来,我想这两个姐妹的感情一定十分深笃。「唔,」她又说。「这些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有时我几乎难以相信她已逝去……而且长眠在坟墓里……」
「可是……」海茜开口。
宝玲把手抚着孩子的头又说下去,「她……去世后,我到彭庄来照料乐石和维娜,我愿意代替她,但是有谁能代替母亲呢?」
「我相信,他们一定很爱你。」
「是的。来,让我指画像给你看,有些张实在很可爱。你一定希望看你丈夫在不同年龄时的样子。这是件有趣的事,你以为如何?看着你认识的人在多年前的面貌。」
我望着穿敞胸衬衫和长裤的顽皮孩子,以及他和维娜并肩照的相片,维娜对镜头微笑。乐石皴着眉头,还有一张他们在襁褓时的相片,他们并排地躺着,傍边坐着个美丽的女人。
「白玲和双胞胎。」宝玲喃喃地说。
「她多美?」
「是。」她口吻中有悲哀之绪。她还为她的妹妹悲哀,我又记起家墓上的花环,我猜到是谁放的。
我转望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一眼认出白玲,男人很像乐石,我猜是白玲的丈夫。
他面带挑战的微笑,这是张知道如何享受人生的面孔,一个无畏的赌徒,而且漂亮英俊。我注意到画中人的耳朵是乐石的耳朵,眼睛稍向下斜。一丝恶作剧的顽皮态度使他更显得超群……我在乐石身上便感到这种气质。
「乐石的父母。」我说。
「出事前一个月照的。」宝玲对我说。
「真可悲,他似乎非常爱她,他一定心碎了。」
宝玲庄重地笑而不语。
「你不拿相簿给斐文看?」海茜问。
「暂时不,亲爱的。我还要收拾一下,过去的故事会有点烦人。尤其是对于不生活在其中的人。」
「我决不会厌烦,我希望知道家人的一切。」
「当然……你现在是家里的一份子。下次我一定拿给你欣赏。」
这是种逐客令,于是我说我还有事要做,待会儿再见。她走过来握着我的手亲切地笑笑。
「你来了我说不出有多么高兴。」她诚挚地说,她的诚恳决无法令人怀疑。
「彭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我对她说,「一个新妇决不能期望到更热烈的欢迎,尤其是我们的婚事十分突然,可能会令人惊讶。我实在感激每一个人。」
「我们当然欢迎你,亲爱的。」
海茜说:「我们等她已等了多少年了……是吧,婆婆?」
宝玲笑了,她轻拉海茜的耳朵。「什么事你都知道,孩子。」她说。「乐石结婚我们很高兴,彭家人一向早婚。」
门打开,一个矮小的妇人走进房。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和她的病黄色皮肤很不相衬。她那一度必定是黑色的头发现在已呈铁灰,黑色的眉毛罩着小而忧愁的眼睛,有个长瘦的鼻梁和薄嘴唇。
她本想开口,但是看见我又迟疑了。宝玲说:「这是我亲爱的嘉莉,她是我们的保姆,从来不离开我。现在她在照顾我……一切,如果我没有她真不知该怎么好,嘉莉,这是我们的新彭太太。」
忧郁的眼光盯着我看。「哦!」她喃喃地说。「新彭太太,嗯。」
宝玲对我笑笑。「你不久就会明了嘉莉了,我相信她会替你做一切事,她做起针线才叫绝。我的衣服大多是她做的。」
「她们两个都是我做的。」嘉莉骄傲地说。「我常常说,现在特凡郡里没有一个人穿得比白玲小姐和宝玲小姐更好的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是用喉音说话,她提起两人时便带有温柔之情。
「嘉莉,还有些东西要解开。」
嘉莉的表情立刻又变得阴郁下来。
「嘉莉讨厌离开她心爱的特凡郡,」宝玲笑看说。「她要花好多时间才能在泰玛河这边安顿下来。」
「我希望我们不要过泰玛河。」嘉莉吶吶地说。
宝玲拥着我送我走出门口。
「我们时常拿嘉莉开玩笑,」她低声说。「她是个得宠的仆人,她现在好了些,但是头脑不太清楚。」她收回臂膀。「过些日子我再把照片给你看,斐文。」她又说。「你在这里,我真说不出有多高兴。」
我离开她后,仍然满怀喜悦,不但因为她和蔼友善,而且她又使我安心,因为我知道方才在窗口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每早用茶时,到彭庄的信件送到我们卧室。几天后,当乐石在看信时,有张信使他笑了起来。
「来了,」他对在浴室的我大叫。「终于来了,我早就知道。」
「什么?」我围着浴巾走出来问。
「包和刚爵士的请帖,请彭先生和夫人在星期三下午三时半接受邀请。」
「星期三?就是明天了。我们去不去?」
「当然去,我早就希望带你去看愚园。」
我对包和刚爵士的邀请并不放在意下,因为我对彭庄深感兴趣。而且我不能体会彭家在嘲弄愚园与其主人时几乎恶毒的喜悦。我对乐石说过,如果这位来自曼彻斯特或李特或是白明汉的先生要在山崖上盖房屋,有什么不对?如果他要造幢中古世代的房屋,又有何不对?彭庄既然愿意把土地售给他,便无权要他造幢什么样式的大厦。
乐石和我在星期三下午出发时,他似乎对于某种隐秘的玩笑颇感欣赏。
「我一直想知道你对它的观感。」他对我说。
以我外行的眼光看,这幢大厦似乎和彭庄一样古老。当我们走进大屋时,门口的石头独角狮和我家的石狮有同样作用。「你知道吧,」我对乐石说,「如果你不说,我才不知道它不是真正的古代野兽呢!」
「哦,等你有机会仔细看下再讲。」
我们拉拉铃索,大厅中响起叮当的声音。
一个严肃的仆人开门鞠躬说:「午安,先生,午安,夫人。大人正在等你们,让我带你们去。」
走了许久,才抵达主人等待我们的房间。我注意到虽然家具全是古物,但是地毯却完全是现代化的。
最后我们到了一间宽敞的房内,窗外的花园斜削向海,老人坐在长沙发上。
「大人,」仆人宣称,「彭先生夫人到。」
「哦,请进。道生,请他们进来。」
他转过头,有神的眼光微带困惑之色,特别当它们望看我的时候。
「谢谢光临,」虽然他是无心,但是说话有点卤莽。「原谅我不能起立。」
「不客气,」我连忙说。我走到他椅前握着他的手。
他带点紫色,瘦手上血管浮暴。
「坐下,彭太太。」他仍以卤莽的态度说。「给你太太一张椅子,乐石。放在我旁边…对,面对着亮光。」
我微感恼怒,因为他打算仔细地审视我,我心中有种不该有的紧张。
「告诉我,你觉得康华郡如何,彭太太?」
他说话的声音高亢,好像是在军营中发号施令。
「我很喜欢它。」我说。
「它比起你的小岛,应当比较有意思吧?」
「嗯,是的。」
「我现在所看的,只是这一片景色。」他对窗户点头。
「我看你决无法再找到这么个漂亮的地方。」
他从我看到乐石,我发觉我丈夫的表情更加带有嘲弄意味。他不喜欢这个老人,我有点不安,生怕他过份流露出来。
我们的主人向门口皱皱眉头。「茶晚了,」他说。他对仆人一定很严苛,我想,即使他命令等我们一到就上茶,现在也不能算太晚。我们进房才不过三四分钟。
门打开,一个茶车推进来,上面堆满各种面点面包,还有牛油果酱。
「啊,」包爵士喃喃地说,「总算来了,葛护士呢?」
「在这里,」一个女人走进来。她的美丽使我惊讶。她那蓝格子的衣服正衬配她的眼睛,她的围裙雪白,金发上戴着帽子,她的艳丽可以照人。我从来没见过护士制服穿得如此合身,我立刻体会到,由于这个女人十分美丽,所以穿什么衣服都明艳诱人。
「午安,彭先生。」她说。
她一进房乐石便站起来,所以我看不见他的面容。他说,「午安,护士。」然后他又转过身。「斐文,这位是葛护士,她在看护包爵士。」
「幸会。」她有个宽阔的嘴巴和匀称的牙齿。
「给彭太太倒点茶好不好?」包爵士低说。
「好,」葛护士说。「来了。彭太太要是想坐在包爵士旁边,我把小桌子拉过来。」
我谢谢她,她到车边开始倒茶,这时乐石拿了盘点心和奶油果酱,坐在桌边。
「我并不是整天都需要一个护士,」包爵士对我说。「不过我随时可能需要她,所以我请她来,十分能干的女人。」
「我相信她是的。」
「工作简单,空闲时间多,环境美丽。」
「理想之至。」我喃喃地说,我不知道葛护士被当面议论心里会如何感想。我瞥视她一眼,她正对乐石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