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至。」我喃喃地说,我不知道葛护士被当面议论心里会如何感想。我瞥视她一眼,她正对乐石微笑。
我把点心递给包爵土,我注意到他动作很慢,吃一块就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哼!」他喊,「谢谢,你自己请用!」
葛护士问我要中国茶还是印度茶,我说要中国茶加柠檬。
然后她坐在乐石旁边。我很想听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包爵士一直对我问个不停。他似乎对我们的岛上生涯至感兴趣,我答应有日把我父亲的作品给他看。这些作品正在运来彭庄的途中。
「好。」他说。他又叫我谈起孩提时代的生活,一时使我又沉溺在过往之中。
「你并不快乐,」包爵土突然说,我又禁不住对他谈起父亲的死,他庄肃地谈后,问道:「你很喜欢他。你母亲也喜欢他吗?」
我告诉了一些他们以往的生活,他们如何相依为命,她又如何体弱多病,以及他们知道聚日无多而充分地享受每一分留下的时间与生命,我几乎娓娓而亲切地对这个素昧生平的老人说个不休。
他把青筋浮突的手按着我的臂膀。「你以为这样吗?」他高声说,然后又望了乐石一眼,他正和葛护士在低笑。
我迟疑了一会。
「过急的婚姻……」他又说一句。「好像听见有人这么说过。」
我脸红了。「我在彭庄很快乐,」我顶他一句。
「你对什么都操之过急,」他说,「坏习惯,我从来不过急。作决定,是的……有时要当机立断,不过要有适当的考虑。你再来看我吗?」
「如果你请我的话。」
「那么我立刻请你。」
「多谢盛情。」
「你并不情愿。」
「我很情愿。」
他摇摇头。「你会找借口。太忙,另有约会。像你一样的少妇怎么会来访问一个多病的老人?」
「可是我喜欢来。」
「你有颗仁慈的心,可是仁慈无法深入。不愿使老人伤心……偶然去看看。可是多麻烦,多讨厌!」
「决不。你对许多事情感到兴趣,这幢房屋也令我向往。」
「很庸俗,呵?老人希望构造个背景。我告诉你,官僚新贵没有深厚的背景。」
「如果人们希望,他有什么理由不能选个背景呢?」
「听,年青的女人。人并没有不可建造什么的理由。你在世界上有适切的地位,我要赚钱,我成功了。我要个家族大军……唔,我也达到目的了。在这世界上,你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如果你有勇气便能得到。你付出代价而得到你要的,如果事情不如人意,那么你便要看看是什么地方不对,或且是你的路在那里走错了。」
「你说得对。」
「即使你感到讨厌,我也希望你能再来。过一阵,你可能会比较不烦……等我们互相了解以后。」
「我根本没有厌烦。」
他握紧拳头又放开,看看它皱眉。「我是个老人……疾病缠身……他们要我过这种生活。」他拍拍胸膛。「我这里用得太过度,现在要付出代价了。好,我说,如果真要连本加利一并奉还,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觉得你有自己的哲学。」
「下棋?」
「我母亲教过我。」
「你母亲,啊?」
「在我去英格兰上学以前,她也教过我读书写字,算术。」
「我知道你是她的掌珠。」
「我是她的独生女。」
「是,」他忧郁地说。「如果你可以来和我下棋,便可避免和老人的无聊谈话了。你什么时候来?」
我想了想。「后天。」我说。
「好。用茶?」
「好,但是我吃不了这么许多点心,否则我会长得太胖。」
他望着我,眼光变得柔和起来。「你瘦小得像个空气中的精灵。」他说。
葛护士又把糕饼盘端过来,但是我们已经不能再用了。
我看见葛护士的眼睛更加明亮,脸上透出红光。我不安的猜想是否与乐石有关系?我又联想起白丽青和邓家小铁匠的妻子黛娜。
我们又闲谈了一小时,便告辞回家。
我们回去时,乐石显然很高兴。
「又是一场胜利,」他说。「老家伙对你很有好感,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和气。」
「可怜的老人,只是人们不想去了解他。」
「他们无此必要,」乐石反驳我的话。「他简单得像一二三。他是个典型的自造人物…一个被弃的人。有些人照古旧的典型塑造自己。他们决意要成为某一型人,而且扮演得惟妙惟肖。过一些日子他真如愿以偿,而且形成了第二性格。所以世界上有这么多合于尺寸的性格。」他对我笑笑。「你不相信我的话,是吧?好,拿包爵士来说。开始卖报纸……也许不是报纸,不过总是类似的工作。重要的是典型,而非细节。从不寻欢作乐,积了点钱以作开始之用,到卅岁时,勤勉与技巧把它变成了财产,于是他将成为百万富翁。一切如意,可是他已不能成为本来的自己……他成了既定标准的自造人物,他执着自己的粗暴态度。『我出身寒微,我为自己骄傲!』不愿接受一般的文雅生活。『我为什么要改变自己?我已是完人。』哦,我无需试着去了解包爵士。如果他是用玻璃做的,我也不可能更清楚地看穿他了。」
「因为他盖起他的房子,所以你不愿意原谅他。」
乐石耸耸肩。「也许。那是假货,我憎恨假货。如果所有自造人物都决定到我们海岸上来成家怎么办?那会是个怎样的景色!不,我讨厌拟古,在我们门口盖上一座,只更令人切齿。包和刚的愚园在有彭庄这些房屋的海岸上是个外来客。这是有彭庄,米兰山庄,吴庄,高国以及……这位主人带着中原的态度,自称为包和刚爵士。好像崔家,鲍家和彭家不属于康华一样。」
「你多过激!」我说,接着又轻松地加上一句。「我如果又胜了一场,你呢?」
他笑着转向我。「英霞,你是指她?」
「你叫她什么?」
「那是她的名字。葛英霞…她朋友都叫她英霞。」
「你也是其中之一啰?」
「当然,你也会成为她的朋友。至于我,」他又说,「这场胜利来由已久,她来这里已经十八个月了。」
于是他拥着我开始唱道:「当你听见崔鲍彭,作知道已入康华郡。」他对我笑了笑又唱下去:「啊,我必须再说一句,请勿忘了豪富的外地人。」
「我想,」我说。「你对护士较诸病人更感兴趣。」
我又看见他眼中嘲讥的眼光。
「你却正相反,」他说。「所以这是一次成功的访问。我招呼护士,你和主人谈天。」
两天后正如我们安排的,我去和包爵士下棋。我回来后相当抗逆地对乐石说,我比第一次更加喜欢老人了,这句话似乎使他颇为高兴。葛护士不在场,由我替他斟茶。老人赢了我相当开心,他锐利地望着我:「你不是在讨好老人…让他赢的,啊?」我答道,我尽我力量想胜过他,这句话使他很为满意。我离去之前,我答应再过一两天来再比赛一场。
我开始习惯彭庄的生活,我和维娜做点整理花园的工作,我们一边工作一边谈天颇为有趣。
「这是个有益的癖好。」她说。「以前我们请过园丁,现在已经辞退了。我父亲时代有四个园丁。现在是潘炳每星期来三个下午,有时汤姆空了也来帮忙。乐石和我都喜欢种植花草。」
「现在乐石不大来花园了。」我说。
「哦,农场的事占了他的时间。他和去林在那边的工作很忙。」她蹲在地上对她手上的叉子笑。「我很高兴他们两人合作得很好…当然他们都是好人。我常常想自己实在幸运……」
「我懂得你的意思。」我答,「我们两人都很幸运。」
去林对我有种安静而迟疑的友善。我喜欢他那笨拙的慈和,当乐石第一次带我去农场时,我立刻感到去林对乐石判断的尊敬,这使我更加喜欢他。
我对白丽青也比我初次见面时印象好些,我自责当时作了匆促的判断,我当时以为她有种狡猾的态度。
有一次我们一同出外散步,她自动地说些她的事,告诉我她和维娜如何同学,并且一起到彭庄来渡暑假。以后她就时常到这里来。她必须自食其力,所以选了教书。她同意向学校告一年假来督促双生女,因为她知道她们母亲拿她们毫无办法。
双生女常常喜欢出我意料之外地到我身边来,她们似乎对跳出来吓唬我特感兴趣。
萝兰起初唤我作新娘,起初我还觉得有趣,后来渐渐觉得不是滋味。海茜有盯着我看的习惯,这也使我心中不安。
宝玲和别人一样,希望我不要拘束。她说她像是我母亲,因为她视乐石有如已出。
有天下午我坐在方院中,忽然有种奇怪的念头,我觉得有人在窥视我。我想摆脱每次在院子中便会生出的幻想,但是它好像已很深蒂固。当我仰望那天宝玲望我的西屋窗户时,我预料会有人在那里。
我望了一回儿挂窗帘的窗户,我又转望东屋。我当时深信看见了什么在动。
我挥挥手又继续看,但是没有反应。
十分钟后宝玲也到方院里来。
「你好喜欢这个地方呀!」她说。她拉张白色镀金边的椅子在我身边坐下。
「我对这地方的感情有点复杂,」我坦白地对她说。「它十分引诱我,但是我在此地从来不能感到舒适。」
「为什么呢?」
我望着肩上。「我想,是那些窗户。」
「我常常说,可惜走廊的窗户只看得见院子。如果它可以看见南边,西边与东方的海洋与北方的山村,那该多么美丽。」
「我是说窗户本身,它破坏了隐密感。」
她笑了。「我相信你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
「哦,不,我不是,刚才你在东屋吗?」
她摇摇头。
「我相信有人往下看。」
「我想不会有人在东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