狌爷爷站起身来,[跟我来。]他从胳肢窝下拔出一根毛,眼前热闹的村落都化作了影像,也如识土所施法的那般现出一条道来。
鸢尾跟着往前,耳边有汩汩的水声流动,像是什么河中。他轻声捻廖,用法术为二人设了个结界。狌爷爷指着前方透着微光的某处,[这是圣飨河。]
“圣飨……”鸢尾轻喃,眉宇微收,“是给上天飨祭的地方么?”
狌爷爷点头,[每年夏初时节,河水泛滥,会淹没河边上的那个村庄……]
“是你们的那个村?”
[不是。我们那是夷和村,妖魔人混居,算是个集市。河边上的是百调村,都住的凡人。]
原来是凡人,鸢尾点了点头。法道已经走完,眼前就是圣飨河底,各处都堆着骨头。起先鸢尾以为是牛骨羊骨什么的,然而顺着水流往下的时候却发一居然还有好几片腐烂的衣服,那身量……
鸢尾一惊,“百调村的人身高几许?”
狌爷爷叹了口气,[与我们一般无二。]
那……这些都是孩子?鸢尾眉皱得紧紧的,“这是失足落水?”
[不是。圣飨河,这些孩子自然就是祭品了……]狌爷爷指向脚下的一片绯红色布片,[每年圣飨河泛滥之前,村中的族长就会选取两名童男童女,将之取心,抛祭河中……如若那颗心十日不腐,表明神明有灵,圣飨河泛滥不会淹没庄稼;若是腐烂了,那孩子的双亲就被视为心怀怨恨的魔鬼所化,要被削首,让族人分食其肉……]
“混帐!”鸢尾忍不住一声痛叱,手中拳头紧握,“这群笨蛋!简直、简直……”他只觉心中气愤难平,但却再骂不出半个字。
狌爷爷长叹一声,[民智不启,致使愚昧若此。]他默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所以恒阳才站了出来,领着想要摆脱这种命运的年轻人逃上了山。]
鸢尾默默不语,想了半晌才问:“这也不至于叛天啊。”
[那是村人们愚昧不平,认为是山上的妖魔捉走了他们的人,于是爬上了人鸟山,至聚窟真仙这里告状……后来,仗就这么打起来了。]
鸢尾低垂着头,“他们就不问什么缘由?”
狌爷爷难得露出一丝讥笑,[哼,不过是下界贱民,缘由有何重要?只要每年的上贡不少就成!]
“为什么?”鸢尾惊问,“这种残酷的祭祀他们居然也同意么?”
[民智一启,他们就丧失了权威。]狌爷爷此时回过头来,[你是个好娃,真该去见一见恒阳!]
鸢尾点头,“我正打算去见他!他是妖魔吗?”
[不是。他是个凡人……是那个村子的祭司。]
鸢尾张大了嘴,脸上显出惊怒,“他就是那群笨蛋的刽子手?”
[现在已经不再是了。更何况恒阳被启了天聪,他最有资格带领,只是他们就更留不得他了!]
“他启了天聪?”
[是。他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吃了曼兑树的果子,廓清了灵台。]
鸢尾深吸了口气,“请带我去见他!”
狌爷爷瞅他几眼,又从胳肢窝拔了根毛,幽道打开,那尽头,鸢尾恍惚看到了一片星空。在这条道走,那片星空愈来愈大,明星闪烁,但却不像是鸢尾在上林殿里看见的。他记得,在上林殿所见的星空还要深宏,还要瑰丽,还要耀眼。看着看着,那浓黑中点点的闪亮似要将人心神都吸慑进去。
鸢尾现在还能感觉到仰望星空时的那份动容,不光是天地,不光是群星,那是无限广大的空间与亘古绵延的时间相交错,仿佛可以看到过去,可以看到未来。美丽,是那般单纯与宏大,干净得能荡涤人心的尘垢。
但是这片星空不一样,带着些遮遮掩掩的模糊,那群星依旧璀璨,只是少了灵动与自然,仿佛就像是被人刻意安排过,显得死板而苍白。
“这天看上去有些不太一样啊……”鸢尾不禁嘀咕。
前面领路的狌爷爷猛地回头盯着他,神情惊诧莫名,甚至还带了几分激动。他朝鸢尾跨了一步,黑黑的手猛地扣住鸢尾的肩,[你说不一样?恒阳说过的,是不一样……对了,你到过天廷,肯定见过!孩子,你说,这真不一样么?到底哪儿不一样?]
鸢尾有些傻眼,但也意识到这其中对他们的意义非凡,当下就认真了脸色,然而正要开口,却被狌爷爷止住,[等等,见着恒阳再说,他懂得更多一些。]
鸢尾一直以为恒阳是个老者,而且满脸横肉,通身戾气,就像那个风雷使者一样。要不也是个像饕餮一样霸气狂妄,或者像狌爷爷一样老成的人。但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在乍见恒阳时,以为是见到了东王公。
两人长得很像,修眉星目,体态儒雅颀长,气度悠然高华,只是眉目间,眼前这个恒阳多带了几分睿智深邃,少了几分冷然傲气。
恒阳看见鸢尾瞪得圆溜溜的眼睛,笑了下,温温和和,令人忍不住想亲近,“这位上将可是觉得我长得与一个人极像?”
鸢尾揉揉眼,再看时,就只有眼前这分高华温润的气度,他也回了一笑,“不,你们不像。就算容貌像,气质却不像。”
恒阳笑开,一片春和景明的感觉,“我是恒阳。”
“我叫鸢尾。”他揉揉鼻子,神色自如,心中对这个恒阳有了几分好感,所谓的祭司,他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吧。他看看恒阳手中的星图,又抬头望望天,“你在观星?”
狌爷爷心中一直挂着那片星空,此时马上插进来,[恒阳,他说这天象与天界所见的不一样!也就是说,天界上头也还有一片星空,而且与……]
恒阳一听马上就变了脸色,眼神激切,直直盯着鸢尾,“鸢尾,天界真的还有星空?”
鸢尾有些被他们吓住,怔怔地点了个头,“有。我玩得累了,在红莲池边看过,嗯……与刚才看到的好像不太一样。”
恒阳神情激动,默默在仰望星空许久,几乎像要泫然而泣一般,“原来,所谓天象示谶,也是手段……”
“哎,怎么了?”鸢尾轻扯恒阳的袖子。
恒阳回神,望着苦笑一声,“我早就怀疑这说法是假的,就像织女用云霞织锦一样,这星象也是有人在布置的。但我一直以为天廷应该在这片星空之上,谁知,居然天界之上还有星空,那他们与我们,又有何异?”他越往后说,神情越是激愤。
鸢尾有些听不明白,依稀想起水镜月曾经提到过什么天幕一说,好像面带讥讽,可能也与这个有关吧。“呃,我听说天界的众星官有设天幕的……”
[设天幕?]狌爷爷忽然一阵大笑,笑声悲怆,[原来,这竟是真的!他们不过用这些所谓法术来管制我们……]
恒阳也抿紧了唇,沉默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朝鸢尾看了眼,“鸢尾,此战是我们想要获取民智,想要不再被愚弄的抗争。我们想要活得有自己的尊严!”他仰头望向星空,将手中的星图一抛,“大战即将到来,你就暂且委屈一下吧。”他一挥手,便有两个一如识土般形貌的人面鸮出现,将鸢尾架住。“识日、识月,你们带他去聚窟洞。”
鸢尾抿着唇,心中半点也不怨恨,反而有种崇敬,敬佩他们以命相抗的勇气,敬佩他们坚持尊严的执着,更敬佩他们不杀无辜的大度。这些远比天界假仁假义的众神要来得真诚得多。他被带出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大喊,“恒阳、狌爷爷,你们不要孤注一掷啊!昆仑浮槎就在上头,上面法力高强的众神齐集,若是……若是……你们还不如先逃……”
恒阳闻声一笑,扬了扬眉,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有些事可以不去做,有些事却不得不做!这天下,与我们有相同使命的一定还有更多!渴望不再愚昧,渴望不再被压迫,渴望生存的尊严!”
鸢尾长久地被怔住,一直到了聚窟洞里,他依然怔怔的。狌爷爷跟进来,拍了拍他的肩坐下。[鸢尾……]
鸢尾忽然抬头,“狌爷爷,放我回去!我去跟水镜月说,她一定能……”
狌爷爷一愕,[你认得上神?]
鸢尾点头,“我认得!我就是上林殿里出来的。我跟她说,她一定能在天界说上话的!一定可以!”
狌爷爷出了阵神,最终还是黯然摇头,[上神也是天界之神,这一点上……只怕是不能的。听说二十年前的天一池……还是上神故旧呢,结果如何?阖家尽诛,听说只留下了一根孤苗,也历经十八层地狱之苦,还有取灵骨的重罚……那只有毁天灭地之人才禁受的罚呀!]
狌爷爷叹气叹了一半,忽然看见鸢尾目中有泪,唇抖得什么似的,不禁诧异,[鸢尾你……]
“我就是那天一池狐族后裔!”
狌爷爷一惊,上上下下一摸鸢尾的骨头,[真是你?可是你的灵骨全整,没有缺损之象啊!]
鸢尾一愣,“是取了呀!我历十八层地狱的时候原形毁了,就是取灵骨重塑的肉身啊……去上林殿的,也只是命魂珠。后来听她们说,我是用五行珠化出草木之胎……”
狌爷爷眉宇微凝,想了许久仍是想不明白,[取灵骨照先例都将永生习不得仙法……莫非上神有什么办法……]
鸢尾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忽然就想起那些倒戈的仙官,不由仔仔细细地打量狌爷爷,“狌爷爷,你是仙官?怎么好像和白泽一样百事通?”
狌爷爷扬眉一笑,[你还认识白泽?呵呵,白泽是上仙,我是地仙。]
[只要是过去发生过的,狌爷爷没有不知道的!只不过,要是能预测未来就好了,这仗……]识土提了个食篮进来,嘀咕了阵,忽然朝鸢尾一龇牙,[喏,吃吧!这是鰼鰼炖的鱼汤,还有红烧罗罗肉、水煮鮨鱼头……哇,怎么那么多好吃的?你一定吃不完,我跟你一起吃!]
鸢尾皱眉,由着他抢,只是思索一个问题,“狌爷爷,你真的知道所有过去的事么?”
狌爷爷看了他一眼,点头,也挟了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