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她沉默了,抬起头,看着儿子。马克背靠浴缸,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她又开始说话,那样谄媚,那么哀怨。马克听见她大喊:‘你,只有你!’于是,为了不再看到不愿意看他的那个女人,不再听到不愿意听他说话的那个女人,他关上了浴室的门。
“后来,她终于说服了她的情人,让他同意当晚就接受她。她为自己的这种本领感到沾沾自喜,挂上了电话。这长时间的舌战使她累坏了,她冲向浴室,想迅速洗个澡,化化妆,梳梳头。开门之前,她说:‘马克,我的小宝贝,你出来,让我进去,我很急,别跟我……’孩子的身体软绵绵地躺在浴缸底,眼睛紧闭,嘴巴大张。他的上半身、肚子和大腿布满了呕吐物,脚尖浮在冰冷的水面,布满了淡紫色的泡沫。一根胶水管像项链似的,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子。”
埃莱娜沉默了。康贝也有好一会儿忘了划船了。浆套在浆架上,在水上浮着。风和流水使小船偏离了方向。月亮布满了云层,被潮汐拖着走,皮埃尔手握着烟斗,烟已经灭了。埃莱娜站起身来,声音嘶哑地接着说:
“她看着儿子,脸色苍白,苍白透了。她没有动。她为什么不动?她为什么不把他从水里抱出来?如果她把他从水里抱出来,她是不是有可能把他救活?是的,她打电话打了很久,也许太久了。但他只是晕过去而已……一种病……是的,他得了一种病……水一定太热了……她为什么不把他抱起来?为什么不把他放在地毯上?为什么不拉出他的舌头?为什么不让他吐出窒息他的水?为什么不对他进行人工呼吸,不压他的胸?她为什么不哭?她为什么想着自己赴约要迟到了?为什么她沮丧地站在被淹死的儿子面前?再也没有人能够救活她的儿子了。她后来对丈夫说,由于一个女友生病,她回家晚了,发现儿子马克溺水后,她想尽一切办法救他,立即报了警,但消防员无能为力了。尽管如此,他必须感谢他们所作的努力。为什么她一直不哭?”
皮埃尔挺直身子,站起来,跨过康贝所坐的船板。埃莱娜笑了。她的笑喷发而出,如一股熔岩,最后化成呜咽,使他伤心得喘不过气来。她试图缓过气来,双臂乱舞,看着皮埃尔。皮埃尔没有动,任她气喘、窒息。康贝跳起来。小船摇晃起来,埃莱娜失去了平衡,摔到了水里。她抓住小船,但手指滑了,指甲也破了。她被水冲走,突然感到了寒冷,寒气直钻喉咙。她反抗着,搏斗着,从水里浮起来,呼吸一大口气。她咳嗽起来,小船远去了。康贝试图让船停下来。皮埃尔站着,看着朝他伸过手来的埃莱娜。他抬起手,来到船舷。康贝强迫他坐下来,皮埃尔服从了。这时,埃莱娜浮出水面,叫道:“马克,救我!”说完,她又被水冲走了。康贝向漆黑的水面弯下腰,但什么也看不见。他用船桨在厚厚的睡莲和荷花中搜寻着。埃莱娜最后一次浮出水面。皮埃尔的四肢发起抖来,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不再动弹。埃莱娜张开嘴,她再也没有力气喊了。她的胃痉挛着,喷出泥水和呕吐物,嘴里低叫着父亲的名字。
黑夜中,她父亲出现在她面前,微笑着,张开胳膊,邀请她到他那里去。埃莱娜奔向他,被他带走了。
康贝四处转动,皮埃尔闭着眼睛,当他听到鳄鱼发出的嘈杂声时,他昏倒在船上。
那只大冠鹃在他们不知不觉中,飞过一座座山峰,跟随着他们,飞向大海。它从高空飞下来,在很低的地方盘旋着,以便让人们认出它。它在撕吞着猎物的鳄鱼周围飞来飞去。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它朝着别墅的方向飞远了,久久地叫着。
时间已到中午。朱莉在隐士住的草房里睡觉。
当她匆匆离开被包围的别墅时,齐娅想去她哥哥那儿。她的血使她确信能在那儿找到自己的女儿。然而,由于心里想着诺,她没有发现标着路线的树木、泉水和岩石。没有方向地游荡了很长时间后,就在那只大冠鹃在很远的地方开始叫唤时,她认出了她乱走的那条路。当她们到达的时候,隐士已经睡了。夜行使她们精疲力竭,他们喝了一杯草熬成的汤后,深深地睡着了,安安静静。
那间草房,以前是猎人们射猴用的。他们躲在里面,当绿色的猴子吃完果浆和树叶,从树上下来时,他们便拉开弓箭。
草屋的墙是土垒的,屋顶盖满树枝,上面爬满了红色的蚂蚁。它们偷吃着甲壳虫和鼠妇虫下在地衣上的蛋。
朱莉醒来了,身边空无一人。她睡在地上,铺着棕榈叶。潮湿的地面使她腰酸背痛。她累极了,便照学校里老师所教的办法,活动着四肢。在这个凹凸不平的地方,弯腰展臂显得很滑稽。她笑了,打开用柴扎成的门,走了出去。她闭上眼睛。强烈的阳光穿过树枝的缝隙,照得人身上发烫。一群胡蜂飞起来。朱莉躲在肉石寇树的树阴下。树上,几只红肚的啄木鸟在那儿筑了窝。佩里在一棵枯死的刺槐树干上采摘了一些蘑菇。这些蘑菇只要树一被雷劈,开始衰亡,它们便迅速袭击。
人的地位取决于地方和环境。在这里,佩里不像在别墅里那样,有义务为朱莉服务。他对朱莉毫不关心。朱莉渴了,她没有本能地问佩里要水喝。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隐士放了一只小木桶,里面的水是他从附近的泉眼中取来的。朱莉掀起盖子,犹豫了片刻,然后吹开水面上的灰尘,用双手捧水,喝下了没有从指缝中漏掉的水。她看看四周,为了让自己彻底清醒,她跑起步来。
隐士在自己的草屋四周种了一些可乐果树,悉心照料,因为他很喜欢吃可乐果的核。晚上,巨羚前来偷吃树叶,在泥里面留下了深深的蹄印。朱莉不小心,踏上去扭了脚。她赶紧离开这些蹄印,钻进林下灌木丛中。
在巨大的楝树底下,光线幽暗,生长着野咖啡树、棕榈树和吉贝树,它们被花朵硕大的孤挺、乔木状的蕨草和兰花缠得奄奄一息。朱莉被各种各样的植物和苔藓深深地吸引住了,停下来观赏木藤螺旋形的茎干和芦荟沉甸甸的花序。泥地踩上去湿湿的,暖暖的,很柔软。地上布满蜘蛛、蜈蚣、金龟、白蚁、蚂蚁,它们寻找着食物、相遇了,混成一团,互相捕捉、吞食。互相缠绕着的树枝中不时飞出嘈杂的杜鹃鸟、棕色的(车鸟)、长着羽冠的戴胜、黑色的织布鸟和五颜六色的鹦鹉。它们张着大嘴,捕食着被它们吓得惊慌失措的蚊子和小飞虫。它们嗡嗡叫着,啁啾着,发出各种响声和叫声。
“真静啊!”朱莉说。她的声音也加入了这片交响乐中。她试图分辨出混杂在一起的各种叫声。
她突然想起了父亲。“死者微笑着邀请我们走进自己的记忆之镜,这是其善意。”父亲曾这样说。她又想起了皮埃尔,为他的命运担心。想起康贝跟他在一起,她又放心了一些。她乐滋滋地想象着他们如何跟任性、富有进攻性、已经酒醒的埃莱娜在河上……
树干把阳光割成一缕一缕,减低了阳光的热量。影子像一片云似的,遮住了地面和物体,挡住了声音和色彩,凝住了已被它凉下来的空气。朱莉一一抹去昔日充满暴力的回忆,抵制恐怖阴险的进犯。只有她现在生活着的这个时刻才是重要的,所有的吵架、冲突和蔑视都被排除在外。她想什么都不再想,谁也不想,甚至不想自己。她想在这声、色、味的混合体中消失、解体。突然,诺的形象把她从麻木中唤醒,强加给她,猛地结束了随心所欲的幻想。她赶紧跑回去。
在草屋里,隐士正在齐娅身上涂抹狒狒的热血。狒狒是兄妹俩一起捕获的。在妹妹的请求下,隐士掐死了狒狒,以保护诺。他乞求母亲的灵魂。齐娅学会了母亲的各种本领,他则继承了智慧。齐娅像她每次来访时那样,躺在地上,向她的哥哥,张开双臂。
离开哥哥之前,齐娅剪下一些头发,递给他。他把头发扔到火里,又把他们刚刚躺过的树叶也扔在其中。
第七章
暴乱神奇地结束了,就像它神奇地开始一样。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小雕像的发现使鹮派对鹰派的优先权受到了责疑,但它不过是这场争斗的一个借口。两派对权力的行使虽不平等但毕竟是共同执政,这使得这场争斗显得更假。他们继续共同执政,但地位颠倒了:从此,鹰派占了优势。某些家族首领也被更换了,代之以语言、行为和举止都与鹰派相同的首领。由习俗所强加的最高权力轮流掌握,仪式、义务、禁令和罚则保持不变。
混乱期间,勒贝尔退出了冲突,他本来是应该加入的,那样才不会失去拥护者的支持。斗争结束了,他很高兴。这场斗争并没有真正的理由。但不少亲朋好友都深受灾难。他们不会原谅他的妥协和软弱。他脱下了制服,换上了皮埃尔·多斯上岛那天扔下的那套端庄而普通的衣服。那是朱莉给他的。
勒贝尔所称的这场“变革”(这是近几代年轻人的叫法),没有长期而徒劳地发展什么东西,它很快只局限于修复几座被火烧毁的房屋,更换被打烂的玻璃,把堆积在城市中心广场的垃圾搬到沼泽地,让沼泽地消失得更迅速。
由于害怕抢劫,商人们把商店关了几个小时,现在正弥补失去的时间。他们整夜开着店门,并抬高了物价。供应恢复了,其实,它从来就没有真正中断过。一切都不可能改变。一切都没有改变。
几个星期后,再也没有东西能使人们记起自己曾经历过的事了。他们缄口不语,希望能把它忘掉。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一切胜利都是假的。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一场同样无理、同样短暂的冲突,让失败者也有机会得胜。这样,大家将来就都能回忆起自己英勇、自豪的时光,虽然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