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你不读信吗?”我问他。
“不,不在这儿……等我到了那里!”
经过六小时漫长难熬的旅程,我们终于抵达堤河坡。那时已是半夜,天气糟透了,凛冽的海风吹袭空旷的月台。举目仅见一名海关人员,身上紧紧裹着风衣雨帽,在运河桥上踱来踱去。没见到任何车辆。几盏瓦斯灯的灯心在玻璃罩里颤抖闪烁,惨淡的光影倒映在巨大的水洼中。我们两个低头顶着狂风,拼命地快步涉水而过。远处,我们听到女人的木鞋走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喀哒声,应是夜归的当地居民。深海处传来刺鼻的咸味及阵阵海潮声,警惕我们小心谨慎,以免掉入港外的无底深渊中。我跟在胡尔达必身后低声埋怨着,四处一片漆黑,湿气又重。他很艰难地在前面带路,不过他认得路。尽管浪花凶猛地拍击,我们终于颠颠晃晃地走到一家旅馆门口。在这种天气恶劣的季节,只有这家旅馆是开放的。胡尔达必一进去就要他们尽快送来热汤及火炉,我们深感饥寒交迫。我对他说:
“好了!你现在到底要不要告诉我,我们到这鬼地方来,除了想得风湿病及淋大雨外,还找些什么?”
我会这样说,是因为这时胡尔达必咳个不停,而冻得暖不起来。
“哦,我跟你说,我们来这儿是为我那黑衣女子的香气。”
为了思索他这句话的含意,害我整夜辗转难眠。外面海风呼啸不停,在沙滩上大声怒吼埋怨,顷刻间来势凶猛地涌入城市,穿堂入室般吹入每个大街小巷。我听到隔壁胡尔达必的房间有动静,立刻起身下床,推开他的房门。他不顾寒冷及狂风,把窗户打得大开,我清楚地看到他对阴影送吻。他居然亲吻黑夜!
我踢手摄脚地带上房门,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吓坏了的胡尔达必把我唤醒,他看起来非常焦虑,给我一封从布格发来的电报。在出发前胡尔达必曾交代仆人将一切信件转寄至这里。电报的内容如下:
立刻赶来,请勿耽搁。已经放弃中东之旅,转往曼屯瑞思先生在红岩的家与桑杰森先生会合。不要告诉别人这封电文的内容,不要惊动任何人。借口度假,尽速过来!发电报到曼屯邮局给我。快!快!我等您。绝望的达尔扎克。
03 香气
“啊!我一点都不奇怪……”我从床上跳下来喊着。
“你从来都没相信他死了,对吗?”胡尔达必激动地问我。
虽然情势令人紧张,达尔扎克的电报措辞也令我不安,但我仍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激动。
“不是很相信。”我说。“那时,他极欲让别人相信他死了,所以发生多尔多涅号船难时,他大可牺牲一些文件。你怎么了?你看起来虚弱得不得了,你病了吗?”
胡尔达必无力地倒进椅子里。他嗓音颤抖着向我承认,直到婚礼结束时,他才真的认为他死了。他心里一直无法相信拉桑会眼睁睁看着达尔扎克及玛蒂小姐结婚。如果拉桑还活着,一定会阻止婚礼进行的,不管多危险,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知道玛蒂小姐是虔诚的教徒,虽然法律已判定她和前夫离婚了,可是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她就不会和另一个男人另缔婚约。尽管法国法律不承认她的第一次婚姻,但还是没用,神父的见证使她永远是这无赖的妻子。
胡尔达必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继续说:咋
“唉!你记得吗……在拉桑眼中‘小矮屋魅惑依旧,花园亦鲜艳如昔’。”
我握着胡尔达必的手,他在发烧。我想使他平静下来。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大声说:
“现在,他在婚礼结束的几小时后又出现了,对吧!达尔扎克的电报就是要说他回来了,不是吗?桑克莱,你也是这样想吧!”
“没错……可是或许达尔扎克搞错了!”
“噢!达尔扎克并不是个胆怯的幼童。可是最好他是如此,希望真是如此,对不对,桑克莱?希望是他搞错……不,不!这是不可能的,这太可怕了!哦!桑克莱,这实在太可怕了!”
即使在葛龙迪椰城堡面对最险恶的场面,我也没见过胡尔达必如此激动。他现在站起来,在房里走动,随便挪动着摆设,然后看着我,重复说着: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劝他不要如此惊慌,说这太不理智了,这封电报并不能证明什么,可能搞错了也说不定;我接着又说,现在不是失去理智的时候,像他这样坚强的男孩,不该这样恐惧得失去镇定,这是不可饶恕的。
“不可饶怒!真的,桑克莱,不可饶恕!”
“可是,亲爱的朋友,你真的吓到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很快就知道,情形非常险恶……为什么他没死?”
“到底谁告诉你他没死?”
“桑克莱……嘘!别说话,别说话。桑克莱,我告诉你,如果他还活着,我宁愿死了!”
“疯了!疯了!疯了!如果他还活着,你更应该活着好好保护她!”
“噢!噢!桑克莱,你说的真是一点也没错!真是太对了!谢谢你,朋友!你说了使我有勇气活下去的字:‘她!’你能相信吗?刚才我只想到我自己,我只想到我自己!”
接着胡尔达必冷笑起来。我呢,说真的,看到他如此笑法,开始有点害怕。我拥着他,要他说明为何刚才如此惊慌,为什么提到死亡,为什么这样笑。
“胡尔达必,告诉我,告诉你最好的朋友!说啊!说啊!放轻松,告诉我你的秘密!告诉我,它是如何压迫你?我的心是对你敞开的……”
胡尔达必将手放在我肩上,凝视我眼睛的深处,直看进我心里。他说:
“桑克莱,你将会知道一切,你会知道所有我知道的,然后你会跟我一样害怕,朋友,因为你是个好人,而且我知道你爱我!”
那时我才相信他的情绪已经较为缓和了,他接着就问我火车时刻表。
“我们一点钟离开。”他说。“冬天时,没有火车从榆城直达巴黎;我们回到巴黎时已是晚上七点了,但我们仍有充裕的时间整理行李,然后在里昂车站搭九点的火车去马赛,后到曼屯。”
他一点也没征询我的意见就决定带我去曼屯,就如这次把我带来堤河坡一样。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我是不会拒绝的。此外,此刻他状况不是很正常,就算他不要我在身旁,我也放心不下。现在是法院休庭期,法院的事务都不急,我还算空闲。
“我们现在要去榆城是吗?”我说。
“没错,我们要去那里搭火车,从堤河坡坐车到榆城需要差不多半小时的时间……”
“我们不会在那里待太久吧?”我说。
“够了,我希望有足够时间找我要的东西,唉!”
想到黑衣女子的香气,我沉默了下来。他不是已经说过,我将会知道一切?他把我带到防波堤边,海边风仍相当猛烈,我们必须躲在灯塔后面。他沉思了一阵子,并且朝着大海闭上眼睛。
“是这里,我上次是在这里看到的。”他终于出声了。他注视着长椅。“那时我们就坐在那儿,她把我紧紧楼在怀中。我那时年纪还很小,才九岁,她叫我待在长椅上,然后就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时是晚上,一个温柔的夏夜。那天学校举行颁奖典礼……哦,她没有参加典礼,可是我知道她晚上会来。那晚繁星密布,月光皎洁。有一刻我想看清她的脸孔,可是她用面纱遮住,叹息一声后就走了。我后来再没见过她……”
“那么你呢?”
“我?”
“是啊,你怎样了?你坐在长椅上等很久吗?”
“我很想这么做,可是马车夫来找我,我就回去了……”
“回到哪儿?”
“哦,当然是回学校……”
“在堤河坡有小学吗?”
“没有,但在榆城有一所,我是回到榆城的小学。”
他示意要我跟着他。他说:
“我们走吧!在这儿哪有法子知道?这儿有过太多暴风雨了!”
半小时后我们抵达偷城。我们乘坐的马车走过粟树街尽头,在冷清空旷的广场石板路上发出噪音;车夫挥动马鞭预示有马车经过,整座死寂的小城都听得到细长皮鞭割裂般的声响。
不久,空中传来钟声,胡尔达必说这是榆城小学的钟声。后来一切都静了下来。马车及马静静停驻在广场,马车夫则消失在一间酒馆里。我们走近广场旁的高耸哥特式教堂,站在寒冷阴影中。胡尔达必看了一眼这栋路易十三式的建筑物。宽广的屋顶衬着粉红色的砖块,建筑物死寂的正面似乎在哀泣如今已不知所终的王公贵族。接着他以优郁的眼光端详市政府的方形建筑物,它肮脏的旗帜不怀好意地飘往我们这个方向。四周的房子,像是市政府官员常常去的“巴黎咖啡屋”、理发店、书店等等,都寂静无声。胡尔达必是不是和黑衣女子一起到过这里买了他的初级教科书?
“一切都没变!”
一条纯色无杂毛的狗躺在书店门口,慵懒地将脸藏在不动的四条腿中。
“它是祥!”胡尔达必嚷着,“噢!我看得没错!是祥!是我的祥!”
他叫着那只狗:
“祥!祥!”
老狗起身转向我们,倾听叫它的声音。祥蹒跚地走了几步,贴近我们后,又转身躺回书店门口,姿势全然没变。
“哦!是它!可是它不认得我了……”胡尔达必说。
他领我走进一条小街,这条卵石小街的坡度很陡。他握着我的手,我感觉他的手一直发着热。不久我们停在一个耶稣会的小教堂前。教堂的门廊上装饰着一些形状半圆,如倒置小桌面的石雕,这栋建筑物一点都不能表现出17世纪的辉煌。推开一扇小门后,胡尔达必领我走进一道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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