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抽烟过多般沙哑的声音,我终于想起来了,是每两天会来一趟的洗衣店店员。没有戴上那顶有如棒球帽的帽子,脸孔看起来比平时圆润许多。
“家里没人。”我说。
“你不是在家吗?”年轻男人浮现不怀好意、嘲弄我似的微笑,背靠着入口房门,凝视我好几秒钟,然后,灰色眼眸环顾室内,说,“把遮雨板放下来。”是那种机器生锈、转动时会发出的刺耳声。
我马上依言做了。或许一方面是因为那男人手上拿着刀,另一方面则是认为我不照做的话,他可能发出更令人厌恶的声音。何况,我最喜欢被命令!在就读小学以前和叔叔婶婶一起生活时养成的习惯,到了念中学时,已经变得习于听令做事。
我一关闭遮雨板,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旁的男人用力锁上旋入式的窗锁。
“把它打开。”男人说。
这次,我也想依命令行动,不过,窗锁旋入太深,不管我手指如何用力,还是动都不动,即使这样,我想到若违抗命令,男人可能对我施加某种严厉惩罚,只好拚命和窗锁对抗。
男人的手抓住我的手,是又肥又厚的手指。当时的事我现在已无法清楚想起,但是只有那只手的形状却如同照片般鲜明,因为,那只手在五分钟后把灯油洒在房内,划亮火柴引燃。
那是似已用煤炭抹黑过而泛黑的手。我是何时发觉那只手如同以往几次的情况一样企图杀死我呢?
是那只手打开里面的房门,边窥看内部,边恨恨的说“过着如此奢侈的生活”时吗?还是关上房门,拾起掉落在房内某处的细绳绑在门把手上,又将另一端绑在附近的桌脚时吗?
或者男人随手拿起置于桌上的一颗苹果啃咬时?抑或我一面凝视发亮的奇妙红色,忽然想起几天前放学回来,打开房门时所见到的瞬间情景之时?
那时,我手仍握住门把,看着新父母倒在客厅沙发上、身体互相缠在一起。不,男人并非新父亲,帽子并未脱掉,抬起埋在新母亲胸口的脸孔,望着站在门口的我——用他看起来丝毫不像洗衣店店员的混浊眼眸……
母亲紧接着也发现我,用力推开身上的男人,从沙发站起来,慌忙梳理凌乱的头发和衣服。我虽是已届能够理解两人正在做什么事的年龄,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怔立当场,直到洗衣店店员边以他那灰色眼眸狠盯住我,边缓缓站起,用冷静的动作系上长裤腰带为止。
“你在那里做什么?”
新母亲以尖亢的声音叫着,抓起桌上的烟灰缸想丢向我的瞬间,平日动作慢吞吞、常被新父母责骂的我,忽然以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敏捷关上房门,跑向走廊。
烟灰缸砸在门上的声音回荡在走廊……
这男人因为数天前我所见到的那一幕而打算杀我吗?他咬了一口后,把苹果递向我,脸上浮现奇妙的温柔笑容,问:“要吃吗?”
我已经很清楚自己将被杀害,摇头。
“没关系,吃吧!”
男人的声音更亲切了,把苹果塞向我嘴巴——留下自己咬过的齿痕之部分。
苹果塞住我颤抖的嘴巴,我只好咬一口。是甜酸气息中混杂着烟臭味……我想咀嚼,可是下腭不住发抖,只好勉强硬生生咽下,但,好像吞下石块般,喉咙一阵剧疼。明明不知道什么滋味,却因男人凝视着我,问“好吃吧”,我默默颔首。
男人把苹果塞进口袋后,进行下一个动作,是和本来恍若梦游般的缓慢动作相反的变成另外一人般的迅速!
他走近窗户,确定窗锁没有那样容易打开后,立刻拿来置于入口的四方形罐子,打开,把里面的液体洒在沙发四周。那是煤油暖炉使用的灯油!煤油暖炉……那么会不会是冬天呢?不,很难讲。即使没有使用的季节,灯油罐也都置于入口角落,直到下一个冬天……
我明知自己将被杀害,却并不想逃走,只是静静看着男人似在玩什么游戏般、唇际浮现微笑的再把灯油罐拿回入口旁。
男人走回我身旁,用刀抵住我脖子,说:“躺到沙发上。”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当男人用左手拿出火柴时,我已明白一切,却仍只是呆然若失的站立。
“快躺下!”男人不耐烦的说着。
但,我仍动也不动。于是男人用力推我背部,令我倒向沙发。下一瞬间,走离沙发几步的男人把划亮的火柴丢向沙发,在火柴落地之前,男人已转身走出房间。
火势眨眼之间熊熊燃烧,包围住沙发和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了解,火燃烧起来的瞬间所吐出如怪物呼吸气息的声音远比火势本身来得恐怖。除了那种声音外,其他没什么可怕,甚至自己的身体被烧成焦黑而死都不可怕,或许,在第三次或第四次被杀害时,我已经习惯于被杀,也习惯于死亡。
火墙如红色浪涛汹涌的铁墙般封闭着我,在延烧整个房间前先吞噬了我,凄惨的痛楚化为火色袭向我,于是我又被杀害了。
两层楼建筑,总共有七、八户的小公寓,由于二楼最内侧、靠近太平梯的房间起火燃烧,几乎被烧毁一半,而我成为无法辨识的焦尸被人发现。
警方讯问时,母亲说出令人意外之事。
“那孩子背着我们偷吸烟,以前也曾有过半夜在被窝里吸烟,差点引发火灾的情形……
我曾严厉教训他,以为已经没这么做了,想不到又趁我们不在家……才会发生这种事。”母亲说着,哭倒在地上。
我从来未曾吸过香烟,真不明白母亲为何会说这样的谎言。
警方本来认为与当时在附近发生的连续纵火事件有关联,却由于找不到相关的明确事实,只好作罢。
当然,火舌起自房内,警方也考虑到那并非我的疏忽,而是有纵火杀人的可能性存在。
“你们是否知道有谁会杀人吗?”刑事问。
父亲当然摇头。
母亲也故作不解状:“这就……”
母亲仿佛真的一无所知般很自然的回答,令我只能认为自己数日前见到的情景真的是作梦,纯粹是记忆倒错。
在东京车站遇害是在那之前抑或之后呢?
那天吞噬我的火把应该存在房内某处的有关季节之线索完全烧毁,导致我完全想不起来是何时发生之事,不过,在东京车站发生的事件却绝对是盛夏之日。我清楚记得,当时和我一同站在东海道线月台的两个人,额头沁满水滴般的汗水。
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另一个是他姊姊。应该是放暑假后不久,我们打算从那处月台上车,三个人一块前往逗子海滩游泳。当然我那时也仍旧不会游泳,不过朋友的姊姊是大学的游泳队员,答应要教我。
朋友……
这个名词在当时我只要一说出,胸口就会有着温馨暖和的感慨,因为,读中学后认识的那位K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称之为“朋友”的人,而且,也是第一位称我为“朋友”的人。
整个小学的六年间,我总是独自一人。我没有主动和别人讲过话,别人也不会找我讲话,只有在欺负我的时候大家才会开口,不是咒骂就是冷嘲热讽。由于我已经习惯听这类话,所以当中学一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结束不久,坐在隔壁的K放学后用相对其他同学毫无两样的声音对我说“这一题数学题我解不开,你能帮我一起想答案吗”时,我困惑不已,没办法回答。尽管心想必须回答才行,可是内心愈焦急,嘴巴愈是牢闭着。
K睁大眼眸,很不可思议似的凝视着我,直到我好不容易颔首为止。他是个像用尖端很细的笔描绘出来的少年,眉毛、鼻梁、嘴唇、下腭和脖子皆纤细,身材矮小瘦弱,感觉上体弱多病的样子,虽然体育不佳,不过其他科目却皆是全班第一的优秀学生,不,只有数学……
我的平均成绩在班上属于中下,但是数学却自小学时代就很拿手,在第一学期的期末考科目中,只有数学赢K,成绩全班最高,所以,K那天才会问我解不开的题目。
对我来说,那是很简单的问题。我默默在笔记上写出公式和答案给他看,K大略看了一眼,抬起脸,很惊讶似的凝视我,说:“你真厉害!”
我以微颤的声音回答:“如果还有不懂的题目,我可以教你。”K高兴的微笑,颔首。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和别人讲话,也是第一次别人听我讲话会很高兴的点头。
在某种意义下,K和我非常酷似。K也想和班上同学接近,可是也只谈有功课的话题,而且因为成绩太好,大家都有所顾忌的保持距离,和我同样是孤独的存在。
我们很快的形成莫逆了。或许因长期间沉默寡言,一旦开口说话时,我的声音总是不自觉的颤抖,但,这样似乎反而让K产生放心的感觉,他总是主动对我讲话,而我则大多只是默默颔首。即使这样,我们仍处于班上其他同学进不去的括弧内,成为同类项结合在一起。
我开始去K的家玩,而,K的姊姊也很疼我,如果K就读大学的姊姊能够称之为大人,那么她是第一位对我亲切的大人。
第一次去K家时,K介绍我说是他的“朋友”。
K的姊姊把和他同样大的眼眸睁得更大了,说:“弟弟是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哩!”几年前K的母亲病殁后,姊姊就一直身兼母职,她非常担心弟弟继续将自己封闭在教科书和参考书的牢笼里。
“自从你成为他的朋友后,在家里时,他也变开朗了,很快乐的谈着你的事呢!诸如,你今天在学校里做些什么事、他和你一起做些什么事等等。”K的姊姊用这样的话和笑容激励我的勇气,又以更溢满温柔的微笑包容住对大人的温柔仍手足无措、羞涩低头不语的我。在大学里是游泳队员的她,盛夏之际皮肤晒得很黑,笑的时候眼眸明亮得有些恐怖,而且,放暑假后,她立刻用那明亮、毫无一点瑕痕的眼眸望着我,说:“我们去海边,我教你们游泳。”
我想,那天也是星期日。东京车站月台上挤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