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旅馆那些人几乎都聊过天,总觉得这样便应该是朋友。但一旦聊完,再看他们时却相当茫然:这个人,我真的认识吗?在旅途中相遇,注定了分道扬镳的结局。由陌生人开始,也必然以陌生人结束。
刘湘也是一样。在说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时,我觉得她是多年知交;而一转脸便事过境迁,她又开始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除了我找她说话,她从没主动搭理我。可是转念一想:除了她以外的人,又有谁主动搭理过我?好像没有。可是她不一样吧?毕竟我们以前认识。重逢后总觉得她变了很多,冷漠而且愤世嫉俗了。知道了她的经历当然可以理解,但总是没有以前好,虽然偶尔还能看到过去的影子。
再往深了想,到这里以后,我忽然和杜公子亲近起来。在旅馆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像不得不为的应酬,而如果24小时都是探病时间,我愿意整天泡在医院,哪怕跟他没话找话呢。可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以增进友情吗?还是因为,在北京我和他很生疏,而到了这个城市,他变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就像升学后到了一个新班级,很多不认识的人,你就更喜欢和以前的老同学在一起。人都愿意和熟人交往,这就是为什么转学的插班生总是处境艰难。
忽然心中一凛:我都想到这里了,杜公子会想不到吗?他一定知道我老往他那儿跑其实是……唉!我这个人呀,只知道盲目地情绪低落,人家却能看出原因。善解人意到这种程度,真是……阴险呀!虽然这个词断断不好用在他身上。
回旅馆途中,又经过那个工地,与我第一次看到的喧闹大不一样。没有人,铁链松着躺在地上,那条狗也不在。
进了大厅,看见刘湘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耳朵里垂出两根线,连在随身听上。看表情,是在欣赏音乐?
走近坐下:
“嗨。”
刘湘转过脸,把耳塞拽下来:
“回来了?”
“是啊。回来的时候看见旁边的工地人去楼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哦,我知道,刚才听服务员和老板说,昨天半夜一个工人回工地,发现几个同事躺着正打滚,好像是食物中毒,现在应该正住院呢。”
我想起昨夜的尖叫声和救护车,原来是这样。
“大概是吃了工业用盐,或者喝了工业酒精吧。”活该!一点也不同情他们。非关职业歧视,只是觉得,虐待动物是心智问题,不是素质问题。
“何必这么说?他们也不知道……再说,比起真正的坏人,他们哪里算坏呀?”
“真正的坏人?你指的是……”
“你还记得咱们刚来那天,死人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似乎没完呀。你有时间看着点江汨,这孩子需要照顾。”
“同感同感!我早就想找时间‘照顾’‘照顾’他呢。”我恶狠狠地说。
“你误会了!我是说他的安全堪忧。”
“他?有他在,是别人的安全堪忧吧?”
刘湘摇着头:
“你觉得‘狼来了’的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
“还用说?当然是‘谎话说多了,说什么都没人信’呗。”
她继续摇头,语气深沉:
“不,我倒觉得是‘再喜欢撒谎的人,偶尔也会说句真话’!”
我望着她深思的样子,一时无语。
这一天,我一会儿想起杜公子说的,一会儿又为刘湘的话疑惑不已,全副精力全在脑子里转,独自呆在屋里也就不觉得无聊,吃完晚饭上楼继续冥想。我在一人世界中遨游,其他人对我来说,相当于不存在。
晚上爬起来真不得已,一定是晚饭的汤喝多了。
出门就是公共场所,还得穿好衣服,真是麻烦。
到了水房。很好,这里的灯昨天还有一根灯丝烧红自己在发光发热,现在已经寿终正寝地不亮了,乍看之下黑成一片。可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外面的光透过蓝色玻璃射进来,看着蓝幽幽的。恐怖!还不如全黑呢。
起夜完毕推门出来,听见里面的女厕所门也是一响。这种环境下自然精神紧张,脱口而出:
“谁?”
“是我。”
“刘湘?”吓了我一跳。
我刚要走,却发现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不回屋子吗?”
“我……”
“也难怪,这么黑……”我走过去,或者说一点一点摸过去,“我都不太敢下脚。”
“嗯。”
我站在她面前,借着蓝光看着她。如果她害怕,那么……
我伸出手。
她没有动作,依然低着头,一只手攥着另一只的手腕。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嗤”了声,上前一步,拽起她胳膊就走。
她惊跳了下,但立刻挽住我,微靠在我身上。
暗暗叹口气:女孩子呀……
她是真的害怕,比我更不敢举步,小步小步地蹭着,我等于是在拖着她走。
还没走出去,听到背后一声“啪”,回荡在空旷的水房里。
“什么声音?”我回头寻找。
“怎么了?”她抬起脸,五官因蓝色的光而显得深幽,“没事就走吧。”
“啊……嗯。”
出来到楼道,已经有灯了。
突然的亮度刺得我用空闲的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还抓在她手里。
慢慢地走到了我屋子门口,她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算了,好人做到底……再多走两步,在她的门口停下。我把手抽出来:
“好了,进去吧。”
我折回来,打开门时,听见她叫:
“许飞哥!”
“嗯?”我回头看。她还站在门口。
“我忽然想问,你今天早上是留了张条给我吗?”
“是呀。”既然收到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那就好。”
我正要进去,她又说:
“对了,你前两天是不是和我说,你的电话簿丢了?”
“对呀。怎么?被你找到了?记得还给我啊。”
“哦,好的。”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不过……还是再躺会儿。
什么声音这么吵?警笛?好像就在楼下。
楼道里很快充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好像不少人在跑来跑去。
一会儿又听见有人高叫:
“大厅那边拍完照了。下去两个人抬尸体!”
我一下坐起来:尸……尸体!
我快速冲下楼,在最后几个台阶时却慢下来,仿佛回到昨天晚上走在水房的感觉--漆黑就蒙在眼前,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没什么两样,都不知道下一步将面临什么。
站在楼梯口很久,才敢拐进大厅。
最先注意的是围了一圈制服的地方。电视前三条沙发围成的小空间里,地上有一滩血,顺着血线往棕色的沙发上看,血迹斑斑,还有凌乱的五道五道血指印,满沙发都是。最醒目的莫过于靠背上用血写成的“7 3”两个数字,它们之间大约相隔20厘米。
尸体呢?已经抬走了吧。那么死的是谁呢?
耳边传来语调平板的声音,也许它一直都在响,我只是现在才听见:
“……死者身中两刀,一在腹部,一在后背。后者直插心脏,是致命伤……”
我缓慢转头,贴着柜台站着一群人。我从左往右,依次看他们每个人的脸。看着一个人时,控制余光,绝不扫下一个,生怕一下子看完了。
“……遗留在现场的匕首上带有血迹,与创口形状基本吻合,应该就是凶器……”
先是前两天见过的何警官,旁边站着个照着笔记本念的,看他嘴唇的蠕动速度,应该就是作报告的这个。再往下看是老板,皱着眉,垂头丧气的样子。
“……推定的死亡时间是昨天夜里1点左右,前后误差在半个小时之内……”
江汨还是那副嚣张样,却有些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味道。他靠着一个人的腿,头顶上放着一只手,顺藤摸瓜上去,看到他父亲,正低头专注于伏在肩上的爱妻。任莉莉半张脸贴在丈夫的衣服上,明知道自己会害怕,还自虐般往血淋淋的沙发上瞟,一眼后立刻缩回来,随后又不由自主瞄过去。
“……根据老板的证词,他就住在一楼,昨天夜里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说明死者没有机会呼救……”
田静站在那儿,表情大致如常,也许略有些不一样吧。我这才知道,一个永远表现得安定祥和的人,你是不可能从外观上窥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综合上面的线索,行凶过程基本推测如下:凶手扑到死者背后,掩住死者的嘴,一刀刺入死者腹部。死者本能地按住伤口,双手沾满鲜血。而后奋力挣脱出凶手钳制,但下一刻被口鼻朝下按在沙发上,依然不能出声。死者跪在地上,挣扎中,抓扒出许多血手印。在背后又挨一刀后,留下了‘7 3’的血字,终于断气。”
齐老头捏着手里的拐杖,瞪着报告人,显得很厌烦。齐老太太的目光在警察们身上逡巡,似乎有些失措。而我看方擎岳时,他也正凝视我,眼睛里流露出怜悯。这是为什么?
等一下,算算旅馆里的人,排除现在还活着的。这么说……是刘湘?
我听说又死人时,就担心死的是她,又在心里否定说“不可能”。现在确定了,却只是错愕,并不觉得难过。
一个不一样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66707595,是谁家的电话呀?”
“我,我家的。”我一楞,看向何警官。
“那这个是你的了?”
他慢条斯理地捏起电话簿,一见那熟悉的淡黄色封皮,我立刻伸手去接,但僵在中途--它是装在透明袋子中的。
“怎么……”
“你知道尸体什么状态吗?死者跪在地上,上半身趴在沙发上。她的右手紧抓着裤子的口袋,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掰开呢。而那个口袋里只装了一样东西,就是……”
“那……可能是她临死前胡乱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