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烟尘
金老汉蹬着自行车驮着女儿金菱儿在沟畔里赶路程。风将高坡上的黄土扬得弥天弥地的,从金老汉的眉眼间瞧出去,天地就是混混沌沌的模样。金老汉身上也是浑黄的颜色,只有金菱儿的那一角红头巾在风中一飘一飘的露出一点鲜亮。
金老汉和女儿金菱儿在正午的坡道上的这个情景就仿佛是一幅画,它对金老汉和女儿金菱儿的人生命运是一种定格。如果金老汉不停下来,如果金老汉那天没走这条道,也许发生在金菱儿身上的劫难就可以避掉了。
可是金老汉尿急。金老汉就停下来了。
金老汉说菱儿你背身站着等大(爸),大(爸)要撒尿哩!
金菱儿手儿抻着衣角,埋头站在黄土道的一面,旁边立着老式笨重的自行车。金老汉背对着金菱儿站在黄土道的另一面,尿浇到黄土里溅起一片烟泡泡,金老汉的眼睛眯着专心致志地撒尿,一辆大卡车扬尘飞跑过来,他都没顾得上转身,只听车上杂杂地喊着:嘿,看老汉耍流氓喽!老汉,流氓!
等他转头看时,汽车扬起的烟尘飞扬在他和女儿金菱儿之间,一片浑黄浮躁。金老汉被那一片喊声吓得懵懵懂懂,驮上女儿慌慌地疾跑。汽车那时已经开过去了,看见老汉跑更认为老汉不是好东西,金老汉眼瞅着那狗日的汽车又倒着开回来且就停在他的跟前。金老汉觉得今天这事儿稀罕,咋有这稀罕事呢?老汉想不明白就下了车子,嘴上说,你这狗日的汽车咋的啦?老汉饿(我)又莫(没)有招惹你嘛,狗日的!
汽车才不听老汉的骂呢,它在被它搞得晕头转向的烟尘里一下子就立定了。就见汽车上下来一伙儿后生,一看便知是一伙儿知青,知青们下车就把他围上了。其中一个长得蛮(好)的指着他说,老头,你青天白日的敢在大道上耍流氓,你胆大包天呀你!
金老汉被这架势吓得一下子蒙在那儿了。他本能地向后缩退着,忘了身后放着自行车,自行车本就破破烂烂的,老汉的屁股刚挨上它,它就就势倒那儿了,老汉冷不防身后还有那自行车,等他意识到身子已由不得他顺势后仰倒在了自行车上。
一群后生开怀大笑。起哄的人声和烟尘们混在一起,没见过世面的老汉头嗡地越发的大了!老汉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你们胡说哩,你们千万莫要胡说哩,饿、饿(我)没有,饿饿饿(我)是撒尿哩!”
老汉一边说一边用手抹了一把汗涔涔的瘦脸。老汉不知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黄土,黄土抹在汗脸上,就像是在脸上和了泥,阳光下,老汉的一张脸整个变成了一张花脸。知青们就像是看耍猴戏的,爆出此起彼伏的刺耳的怪笑。
又有一个知青从人群里拱出来抢白道:“撒尿不找个没人的地方,专门同着人家女子娃的面,不是耍流氓,也是老不正经。”
金老汉见后生这么说就更急了:“你胡说啥哩,她是饿(我)女儿,饿(我)是他大(爸)呀!”
知青似有不信,转而问金菱儿:“姑娘,你别害怕,照实说,有我们呢,他一个糟老头子不敢把你咋样,你告诉我们,他,是不是要对你那个……”
金菱儿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只会说:“噫西,你们胡说些啥呢嘛,他,他……”
“他可是你的亲大(爸)?”
金菱儿早急得眼泪直在眼圈里转,听见这么问她就忙点头道:“是哩,是哩,他是饿(我)大(爸)!饿(我)是他女儿呢!”
“是不是这老头教你这么说的?别怕,你看,他这么一个老头,你干吗跟着他呢,你要是说实话,你看我们这一大群呢,你随便挑一个,哪个也比这老头好啊!”
人群便你推我搡地又围住了金菱儿。
站在车上的一个人冲着围住金菱儿的一群人喊道:“算了,人家是她爸!让人走!”
人群里,有人似有动摇,动摇的一些人就开始将身子往车子跟前儿移动,金老汉惶恐地看着这一群人,就像看着瘟神似的盼着他们快快消失离散。可是就仿佛迷信说法里讲的,有什么迷住了这一群人,其中那个长得蛮的止住脚步迟疑地说:“他说是父女,谁能证明,他俩要是在一起鬼混的呢?这穷乡僻壤的,谁知他们两个是哪棵树上的孬枣啊?从年龄上看吧,父女倒是合情合理,可是,那也可能是他的儿子媳妇呢?他要是扒灰呢?”
“啥,啥叫扒灰啊?”一个小个子知青好奇地问。
小个子身后的一个文静的知青悄悄拽了一下他,小声说:“小子,你还小,扒灰都不懂,一看你就没读过《红楼梦》,回头找本躺被窝里偷着读读去吧!”
这一群人被扒灰这个词儿鼓舞着再次蠢蠢地掀起了浪潮。他们,就像没脑子的荒草,被这一句话一吹就都倒向了这一句话。有人应和着说,那就把他们弄上车带回去审清楚再说吧!
历史就从这里发生了错乱!
日后,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后悔过,悔不该就在他们都要上车离开的瞬间,节外生出这个枝节来,也由此,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逆转……
金老汉和金菱儿不知是怎么连人带车一块儿被弄上车的,他们被围在一群人中间,脑子蒙蒙的。其中紧贴着金菱儿的一个蓄小胡子的青年趁着拥挤用手捏了金菱儿的屁股几下,金菱儿就把身子缩紧了往旁边挪动。
老汉似乎缓过些许神来,他大声地嚷嚷道:“你们要把饿(我)们带到哪搭去吗?年轻娃儿们,你们莫胡骚情吧,你们莫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要是做了,会遭雷劈的!”
老汉的话音刚落,万分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只听天空滚过一片雷声,阴云横空卷过来挡住了日头……
一车人全都静默无声地呆住了。
他们的心下有些怕了。这老汉发咒赌誓的,怎么就灵验了呢!
在金老汉身后的粗眉细眼的小伙子打破短暂的沉默嚷嚷着说:“奶奶的,老子来了三年了都没见过一根雨毛,八成要下雨,把他们放下去吧,咱他们的吃饱了撑的,管人家扒灰不扒灰呢!”
“就是,带着他们倒添累赘!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儿……让他们下去吧!”
一车人本也就是顺风倒的草,这时又一窝哄着都同意把人放下去。有人就使劲地拍驾驶舱上盖,司机不知是什么事儿,就刹车停下了!
他从车窗探出头问:“咋啦?出啥事儿?”
“放他们下去!”
司机有些恼火地说:“你们真他妈穷折腾,硬带人家上来,刚走他们这么一会儿又要把人家放下去,你们他妈的以后少干这没屁眼子的事!”
车上一个大个儿回说:“行啦,别他妈的说话喷粪!”
人群自动闪开一片空儿来,金菱儿先拙手拙脚地爬下去。然后金老汉把自行车递下去,待金菱儿稳稳地接住了,他才老胳膊老腿地胆战着从车上爬下去。
金老汉惊惧地扶住车子潜意识用手摸摸口袋,这一摸发现口袋里的10元钱和20斤粮票不见了。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粗眉细眼的小伙子在大伙儿一起嚷嚷的时候,手在他的身上摸过,钱和粮票一定是那个小伙子趁乱摸走的。金老汉觉得受点欺侮没啥,可是钱和粮票没了咋吃饭呢,金老汉就跺着脚朝开出两公里的那辆大卡车跳着脚地大骂:“狗日的,我日你娘!你们给我回来,你们,还我的粮票还我的钱!”
金菱儿站在老汉的身后大哭……
唐就站在金老汉当年跳脚骂娘的这个地方。历史的烟尘本来早已落定,而不死的冤魂在长长的历史通道里不甘心不罢休地飘来飘去,当年的那一车知青里有7个人以反革命轮奸罪被判处死刑,另有一个判了无期徒刑,一个判了10年。死去的人魂不散,未死的人心不甘,这些年,死者的家属、亲人、朋友,从未停止过上访……
历史的又一个沉案,积案。
公安部派唐接手调查这个案子。
当年办案的人都在。他们像一堵堵冷漠的墙,令唐既不能进入也不能逾越,唐明白他们不可能承认他们当年办了冤假错案,即使当年办案有猫腻儿,谁又肯把自己内里的腌抖搂出来展示给人呢?他非但不能奢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和合作,而且要事事处处小心他们暗设的障碍和陷阱。当年的知青走的走,散的散,像水滴一样融在茫茫人海中,千头万绪像阳光里的粉尘在眼前纷纷乱乱地飞旋着……
一个老者就坐在不远处的坡岗上,脸上的皱纹像黄土高坡上的沟壑,纵横交错。
唢呐声从高坡的背后传过来,更使唐从内心感到一种厚重的悲凉!
他在老人的身边站住脚,他说您就是杨大爷吧,老人似木桩一般不言不语。他极有耐心地仍恭敬地站在那里,他发现老人的目光一直深锁在当年那条黄土飞扬的土道上……
那是1969年,“文化大革命”武斗的旋风盘盘旋旋地刮进了宁夏这个人烟不稠的黄土窝窝里。
林十三和万斤红带着足足有一个班的人马坐在大卡车上从固原出发去通信县抢枪。
那天的情景和黄土一样浑浊,什么人提议的去抢枪,又是怎么召集了那么多人,谁也没曾回忆起来,只知道漫天黄沙像长脚了一般紧随着他们。通信县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枪,他们又吵吵嚷嚷大喊上当,吵嚷的声音比风沙还显得混乱。
风沙就像巫婆撒在他们身上的咒语,厄运就在金老汉撒尿的那一刻跳荡起来,许多年以后释放出来的老井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林十三在车上捂着右眼说,妈的,今天有什么倒霉的事,右眼跳得令人心烦!
案子是由金老汉身上的钱和粮票不见了引起来的,而推金老汉下车的是么喜,可是从么喜的身上并未搜到金老汉说的粮票和钱呀,中途么喜和面人下车撒过一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