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说,我刚才要敲门的那户是……
大妈说,嗯,你这么一问算是个提醒儿,要不我还忘了,那就是邢影儿原来所在的那个厂的保卫科长……
唐一听,眼睛便放出光来。唐说,大妈,那个保卫科长他是不是叫王建国?他们那个厂子和厂子里的人不全迁到西南了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那个保卫科长原来不叫王建国,王建国是他进了那个厂子以后改的,他原来的大名儿叫王铁柱,小名叫狗剩,厂子和厂子里的人是都迁走了,独他要求留下来了,原因是他的媳妇那一年突然得了癔病,整天哭哭啼啼,老是说见鬼了见鬼了,看了多少医生抓了多少服药都不管用,他就申请留下了,留下以后他到了你们公安局门卫看大门……
唐说,他是不是把名字又改回去叫了王铁柱的那一个?
大妈说,是啊是啊,一直叫到现在。
唐说,您老要不跟我说这些,我到哪儿去找王建国啊!
大妈说,这也就是我们这帮老一茬儿的知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再往年轻里走的,是任谁也整不清楚,更别说你们这些小字辈了……
唐说,大妈,您知道邢影儿携款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大妈说,邢影儿算是有些文化的人儿,厂子的头儿是她的青梅竹马,当然了,后来邢影儿变了卦,喜欢了那个国民党的少校。可是,她的青梅竹马一直待她好,听说,劝邢影儿留下没跟着去台湾就是那青梅竹马给做的工作。邢影儿留下来,那青梅竹马就给她安排在厂子里当会计,她识数,算术好,别的人也不能说什么。每月全厂的工资都是她领。据说,她失踪的那天,就是刚刚领完工资……
那时候,一个厂子的工资有多少?唐问。
嗨,那时候工资低,全厂也不过万把块钱吧!
唐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她去银行取工资,就没有人跟着吗?
一直就她一个人来去,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啊,而且,你看没有,过去那厂子在花街的那一头,银行就在花街的这一头,穿过一条花街,都是老街坊老邻居的,来来去去地打着招呼,哪儿会有什么事啊,反正那时候,社会治安真叫好,偷鸡摸狗的都少,所以嘛,除非是她自己携着钱跑了还能……
唐说,大妈,以您平日里对邢影儿的了解,您以为她会为了万把块钱就把这么大一处宅子扔下不要了?还有,她这一跑,待她有恩的她的青梅竹马难道就不受点牵连?
大妈说,要你这么一说吧,我还是真有点不信,因为她这么一跑,不说这房子,可是害惨了她那个青梅竹马。那男人一辈子好好的前程全葬送在邢影儿手里了,就是因为她的叛逃牵累得人家上吊自杀了!
唐听到这儿,不知再说什么好。想那个自杀的男人的一世,真是万分的悲凉啊!
唐说,大妈,您带着我去见见王建国……对了,现在是叫王铁柱对吧?
大妈说,他们家……他们家呀,我们也都不大敢去,因为他那个癔病的媳妇说犯病就犯病,多少年了,他们家也从不让人去串门的……
唐说,大妈,那您要是不方便,我自己去看看吧。
大妈说,那多不好啊,还是我跟着吧,见是生人,他们家就更不许进去了。好赖我做这个治保会工作,从前,他们夫妇俩加上我跟邢影儿,我们四个总在一处玩牌,关系就算最不错的了,他们一直还算给我面子,这不,拆迁办的一直就是让我在做老王头的工作呢!
唐跟着大妈一边说一边就往王铁柱家走。
唐站到王铁柱家门口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真是巧啊,刚才自己要敲的这家,竟是他要寻的那个保卫科长,真有意思。
大妈在院门外面高声大嗓地一边拍门一边喊着叫王铁柱。
大妈说,你耐心等一会儿,他总是偷偷地站到门后边往外面看个究竟的,你往那边站一站,别让他看见你,看见一个生人,他兴许就不开门了!
唐听大妈的话将身子隐到大门里头窥视不到的一个死角里。天空刮过一阵扬尘的风,不远处推土机推倒房子那隆隆之声搅拌着那些风中的土沙,掠过唐。唐靠着墙想,这个王老头,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花街失踪的女人(4)
门是一扇死死紧闭着的破铁门,唐听见开铁门的稀里哗啦的声响,唐没动。等到听大妈说,我来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唐就侧转过身子。唐侧转过身子一伸头,正好跟一个瘦长的老头的一张枯皮脸碰上:那张脸令唐感到恐惧。一张核桃纹路的瘦脸,仿佛是被岁月给风干很久了似的,捏不出一滴水分来。
老人的眼睛却像是惊魂的兔子的眼睛,红红的,满布着血丝并充满着惊疑和不信任。唐不承想老人家怎么那么快就将自己的一张脸伸到了他的面前。一定是刚才他的思想在那一片扬尘的风中开了小差儿。他有些措手不及,赶紧冲老人家点头哈腰并口口声声地喊着,王大爷,我来看看您老人家……
大妈脑子灵光,赶紧接过唐的话茬说,他王爷爷呀,这位是拆迁办的,来看看你还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的!
大妈一边说,一边暗里给唐递着眼色。唐明白大妈的意思,顺着杆爬呗,所以唐说,啊,是啊,王大爷,我是新来的!
王建国眼睛不错珠地死盯着唐,良久,他才从牙齿的缝隙里挤出一句令唐浑身起冷的话:蒙我,你是警察,这骗不了我!
唐说,您怎么看得出来?
王建国说,从你的眼睛看出来的。警察的眼睛,贼的眼睛,老师的眼睛,银行天天点钱的职员的眼睛,还有拆迁办那些人的眼睛,他们看人的目光都是不一样的。我是说,眼睛里发出来的光不一样。颜色不一样,光射的角度和光的长短都不一样。还有我这个在公安局大门口当过把大门的人的目光,也全不一样……
唐说,嗯,王大爷,您说得有道理。
王建国说,那么,在我没说出这些道理之前,你为什么不报你的真实身份呢?
唐说,这,我……
老王头啊,我就看不上你这点,你老跟人家较什么真啊。年轻的时候,跳舞吧,你也较真,连人家邢影儿多走了半步你都计较。对了,你有所不知,老王年轻的时候,舞跳得好着呢,他跟邢影儿是最佳舞伴,那一年,比赛还得过一等奖呢,对不对?
大妈紧着忙着给打个圆场,想让这问题就像冰一样滑过去得了,那个较真的老人家就是不依不饶。
你别瞎打岔。说吧,为什么?
唐被王建国这个老头给问乐了。他觉得这个老头真是很奇怪的一个老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凡事较真?
他的确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来着。这不全是大妈好心要给他打个掩护嘛,得,这下让老头逮着了,他不依不饶,你底下想接着要进行什么都无法进行下去。
所以唐坦诚地说,大爷,对不起!小辈给您认错了,莫怪小辈无礼,因为一般人都不爱跟警察打交道,所以我也是怕您心里不舒服……
我有什么不舒服?我没有什么不舒服,你说不舒服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我也是警察!
唐的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说,我怕报警察的身份令人反感。唐把王建国当作普通百姓的角度去体察。警察老是平白无故地光临谁家,周围还以为这家人里头有谁犯事了呢!可是,唐忘了老头年轻的时候干过保卫,后来虽是在公安局门卫那儿收收发发,可人家也的确算是个警察,警察凭什么反感警察呢?唐知道他又有话把儿被老头揪住了!
唐正要再解释一下,就见老头气哼哼地一扭身就把门狠狠地给关上了。
花街失踪的女人(5)
夜里,唐睡不着觉。
他躺在黑暗里,睁眼闭眼都看见邢影儿从那张黑白照片上走下来,从门的一条缝里一口呵气那般轻灵地消失并融进外面那深黑的夜里。
唐不想拦她,她的走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很缓慢地飘飞。
唐用自己的一双目光跟着她。
他看见了她的缓慢是有目的的,因为她一边飘飞,一边回身看唐。
唐就知道她是想引领着他去一个什么地方……
唐跟定她。
果然,邢影儿在一团黑里伫立不动了!
唐也看不见邢影儿了,眼前除了一团黑还是一团黑……
他盯住那黑看,渐渐的,黑色像一团一团的魔雾,它们幻化着,一层一层地渐散渐淡,薄雾之中现出一条朦朦胧胧的雾街……
那雾街分明就是一场梦幻。
唐看着街里的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
静默的老房子,花影和树色,一律都是灰黑。
唐能从灰黑里辨别出一些很灰黑的字:供销合作社,红星照相馆,邮政局,花街小学,储蓄所……
就像灰黑里也有一个天边,唐看见储蓄所之后,就好像那里已是尽头了……
唐不得不转身。唐转身一看,那个飘飞的邢影儿正朝他诡异地笑。然后,她沿着花街走,一树又一树的花朵和树叶子纷纷凋落和飘零,它们和邢影儿浑成一体在花街上飘飞。它们都是无声无息的,也没有颜色。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化入泥土了。剩下一条光秃秃的全无生气的旧街,唐似乎能听到朽和腐发出的衰声一点一点地蚀空着整条街……
一条街在唐的注视里消失不见了。唐是眼瞅着不见的。
从空灵里密密地游动着许许多多的白色蝴蝶。它们多的没有空间扇动翅膀,它们形成一种赤白的涌动,一个空无一色的完全彻底的白色世界简直可以叫人立即发疯……
就在这时,唐看见了一扇门的开合,一张怪异的脸,带着怪异的笑,令唐的寒毛倒竖!
唐从一身惊汗中爬起来,只身一个人再次来到花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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