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好似在对我说话,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在这儿住下去。”
马路上的那部车已经打开了车门。史丹·卜贺独自一人走进院子。
“希望我没打扰两位什么好事。”
“哪有什么事让你打扰,”她说。“尤尼呢?”
“在车上。他跟他老爸处一阵子就没事了。”他的语气好像男孩的父亲另有其人似的。“你忘了把他的玩具、宠物和东西给我。他说你都整理好了。”
“对,对,当然要给你。”她像是恼自己似的,赶紧跑进屋里去,出来时带着一个蓝色的航空公司尼龙袋。“替我问候你母亲。”
她的声音里听不到一丝温情,他的回答也是:
“当然”
他俩的对话听来就像是一对永远不想再碰面的夫妻。一阵恐惧穿透我全身,这很奇怪,因为我一向惯于压抑恐惧。我想我可能是替那个小男孩感到恐惧。无论如何,我真想拦住史丹·卜贺,把那孩子带回来。可是我没有。
史丹·卜贺走到马路上了。我两步并做一步爬上外头的台阶,然后沿着走廊快步走到公寓前头。一辆颇新的黑色福特敞篷车等在路边。一个金发女孩(或是女人)穿着一件无袖的黄色洋装坐在前座。她用左手环着龙尼,而那小男孩好像状甚紧张地抱着自己。
史丹·卜贺坐进车子的驾驶室。他发动引擎,匆匆把车开走,我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女孩的脸。从高处望去,我只看到她裸露的两只臂膀、隆起的胸部和一头飘扬的金发。
刚才为那位男孩油然升起的恐惧,已经变成一股挥之不去的痛楚。我走进浴室去看我的脸,仿佛我能从那儿看到他的未来。可是,从我眼下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以及才留了二十四小时就已隐约闪现灰白的胡子里,我只看到自己的过去。
我刮了胡子,换上一件干净衬衫,又往楼下跑去。跑到一半我停下脚步,倚着台阶扶手,我对自己说:你又跌到麻烦坑里去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可爱的小孩,一个浪荡的丈夫。
一阵热风吹上我的脸。
2
我经过华勒家的大门,门是关着的。我走到街上最近的一个报摊,买了一份周末版的(洛杉矶时报)。我把报纸揣回家,大半个早上就花在看报上。我什么都看,包括分类广告——有时候分类广告比新闻本身更容易让你了解洛杉矶。
我冲了个冷水澡,在前头房间的书桌旁坐下,看看存折还剩下多少存款,然后把电话和电费帐单给清了。这两笔帐都还没逾期,这让我感到自己操控有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正把支票放人信封里,听到有女人的脚步声走近门口。
“亚契先生?”
我把门打开。她头发梳了上去,穿着一件花彩时髦的短洋装,还套了一双白色的花纹裤袜。她的眼皮上有蓝色的眼影,唇上是深红色的口红。可是在这些装扮的后面,她显得既紧张又脆弱。
“如果你在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我不忙,请进。”
她走进屋里,将这房间从头到尾睃巡了一遍。她一件件地打量,目光像是雷达银幕上的显点般把目标照得清清楚楚,让我不禁恍然,这些家具实在颇旧了。我关上她身后的门,将书桌旁的椅子拉过来。
“你要不要坐一下?”
“谢谢你。”可是她还是站着。“圣德瑞莎有个地方起火了,是森林火灾,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过这种天气是很容易闹火灾。”
“听广播说,起火的地点跟伊莉奶奶——跟我婆婆家很近。我一直打电话给她,可是没有人接。龙尼现在应该在她家才对,所以我担心死了。”
“为什么?”
她咬咬下唇,牙齿上出现了口红印。
“我不相信史丹会好好照顾他。我根本就不应该让他把龙尼带走的。”
“那你为什么又让他带走呢?”
“我没有权利剥夺史丹做父亲的权利,而且,男孩子也需要爸爸陪在身边。”
“但可不是像史丹那样的爸爸——我是就他现在的情绪状态来看。”
她认真地看着我,身子靠过来,并且迟疑地伸出一只手。
“亚契先生,请你帮我把他找回来。”
“你是说尤尼,”我说。“还是史丹?”
“两个人都找回来。可是我最担心的是龙尼。听广播说,那边很可能要疏散一些住家。我真的不知道圣德瑞莎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把一只手举到额头上,遮住眼睛。我扶她到大沙发旁,劝她坐下,然后我走进厨房,把一只玻璃杯冲洗干净,装满水。她喝水的时候,喉咙在颤动。她穿着白色丝袜的修长美腿有如舞者的腿,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里显得突兀,好似带点戏剧意味。
我在书桌旁坐下,转过半个身子面对她:
“你婆婆家电话几号?”
她把电话号码连同区域拨号告诉我,我直接拨了过去。电话那头急急响了九声、十声。
话筒被拿起来的轻微声响把我吓了一跳,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喂?”
“请问是卜贺太太吗?”
“我就是。”她的声音沉稳有礼。
“你媳妇想跟你说话,请等一下。”
我把话筒交给那个年轻女人,她走到书桌旁我刚才站的位置。我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拿起床边的分机。
年纪较大的女人说:
“我一直没看到史丹。星期六是我到医院当义工的日子,他知道的,而且我刚从医院里回来。”
“你不是在等他吗?”
“珍,他大概要傍晚才会来吧。”
“可是他说他今天早上已经跟你约好了,而且答应要带龙尼去看你。”
“那我想他会来的。”那女人的声音变得有戒心,也更严峻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
“他们几个钟头以前就离开了,”珍说。“而且我知道你家附近有森林大火。”
“没错,所以我才从医院里赶回来。很抱歉,我现在得挂电话了。”
她把电话挂了,我也是。我走回客厅,珍还盯着她手里的话筒愁眉不展,仿佛那原本是个活生生的东西,现在却死在她手上。
“史丹骗我,”她说。“他妈妈整个早上都在医院里。他带那女孩到那间空房子去了。”
“你跟史丹分手了吗?”
“大概是吧!可是我并不想跟他分手。”
“那个金发女孩是谁?”
她提起手中的话筒,却又猛然放下。我觉得她好像是在挂我的电话。
“我们不要谈这个。”她说。
我稍稍改变话题。
“你和史丹分居多久了?”
“昨天才开始。我们其实不算分居。我想,要是史丹跟他妈妈说了——”她的话停在那里。
“她就会护着你?我可不这么想。”
她带点讶异的眼神望着我。
“你认识我婆婆?”
“不认识,可是我还是不认为她会护着你。你婆婆是不是很有钱?”
“我是不是——有那么明显吗?”
“不是,可是事出必有因。你丈夫也算是抬出他妈妈,才能把龙尼从你这儿带走的吧。”
这句话听来像是指控,而她在这项控诉之前俯首认罪。
“一定有人跟你说过我们的事。”
“是你自己说的。”
“可是我压根没跟你提过我婆婆,也没提过那个金发女孩。”
“我想你有。”
她陷人深思。她沉思的样子很漂亮,使得她原本显露焦虑的棱角变柔和了。
“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塔荷湖的华勒教授以后,他们打电话给你,把我说了个仔细。师母说了些什么?还是华勒教授说的?”
“根本没这回事,他们没打电话给我。”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金发女孩的事?”
“故事里不都有个金发女孩?”
“你在笑我,”她用一种比较年轻的声音说。“在现在这种情形下,这可不恰当。”
“好吧,其实我看过她。”我感到自己好像自愿充当了证人——她的证人,而我本来希望不要卷人她的生活,现在连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着我话说出口而破灭了。“你先生和龙尼离开这里的时候,那女孩跟他们一起坐在车上。”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样我就会拦住他们。”
“怎么个拦法?”
“我不知道。”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表情突然失去了条理,被一股荒唐的幽默所取代。“我想,我可以在身上挂上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正牌夫人在此’,要不然就坐在车子前面挡路,要不然写信给太空人申诉也可以。”
我打断她的话,免得她陷入歇斯底里。
“至少他对这件事没有隐瞒。况且有孩子在身边,他们不可能做出——”我没把这句话讲完。
她摇摇她可爱的脑袋。
“我不知道他们可能做出什么事来。事实上,就像你说的,就是因为他们太公开,我才担心。我觉得他们两个都疯了,我是说真的。他昨天晚上把那女孩从办公室带回来,问都没问我就要她留下来吃晚餐。她来家里的时候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变得很亢奋,回答问题都是含含糊糊的。”
“史丹在哪里做事?”
“他在北岭的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我们家就住在北岭。她不在同一家公司——我不是存心批评,可是看她那个样子,大概连一天都待不了。她很可能还在读大学,要不就是高中生,她很年轻。”
“有多年轻?”
“绝对不超过十九岁。这也是让我马上起了疑心的原因之一。史丹说,她是他以前学校里的老朋友,今天在办公室跟他联络上了。可是他起码比那女孩大上七八岁。”
“她是吃了什么东西才变得亢奋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