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准备你的床,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睡。”
“谢谢,可是这样不妥。你是靠这些画布维生的,没忘记吧?”
“我一直保留着一张没用过的大画布,”她的话很暧昧。“亚契先生,你在怕什么呢?”
很难说清楚。我喜欢这个女人,几乎可说是信任她。可是我已经对她的人生挖掘太深了,除非我能预知会有什么后果,否则我不想买她生命中的一个片段,或是把我的心交给她。
我没有用言语回答她,只是吻了她之后,移开自己的脚步。
她的表情是被拒绝的羞愧多于怅然若失。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跟我睡过的男人不多。礼欧是我这辈子真正而唯一的情人。”她沉默了一阵子,又说:“我一开始就给了你一个错觉。其实我是故意忘记,是在骗我自己,我对礼欧的感情全都是真实的,它是我这一生当中最真实的东西。”她那对不曾为我发光的眼眸,正为着回忆而闪亮。“我爱他。而且我们在交往的时候他也爱过我,我不相信他会有不再爱我的一天。可是事情就那样戛然而止,那么突然。”
她闭起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神情变了,变得柔弱无依。她倚靠在有水渍的墙上,夜像移植的心脏一般,愈跳愈弱。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是令人痛苦的事吗?”
“是的。不过可能不会立时引起痛苦。”
“跟礼欧有关系?”
“我想他已经死了。”
她的眼睛并没有闪动,只有一道阴影掠过她的脸庞,仿佛她头顶上的吊灯动了一下。
“他死多久了?”
“整整十五年。”
“所以他才没来跟我会合?”
“我想是的。”这毕竟是部分的实情。至于其他有关玛蒂·葛兰多的事情,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提。“有人用枪杀了礼欧后,又把他埋了——如果这不是我那些证人的幻觉的话。”
“埋在哪里?”
“山上的木屋附近。你晓不晓得有谁可能杀了礼欧?”
“不晓得。”一阵踌躇之后,她又说:“不是我。”
我等着她往下说。她终于继续说道:
“你刚提到有证人。那些证人是谁?”
“玛蒂·葛兰多跟她的女儿。”
“他又回去找玛蒂了?”
她举起一只手掩住嘴,仿佛做了一番将招致不利的供认。我抓住她的话尾巴,单刀直入说下去:
“他被枪杀的时候正和玛蒂在床上。显然是‘她’回去找‘他’的。她丈夫把她赶了出来。”我犹豫了一下。“你那时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段?”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认识礼欧的。玛蒂有麻烦的时候都来找我。”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点讽刺地说:“我用我的身体横阻在他们中间。”
几乎一切都说明白了。可是我们似乎被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联系在一块,这种感觉非关个人,而是几如友情或激情一般强烈。往事有如一团我们各执一端的毛线球,不断解开,又不断缠绕。
“伊莉·卜贺呢?”我说。“礼欧那种人怎么会娶伊莉这样的女人?”
“是战争牵的线。他那时候驻防在圣德瑞莎附近的一个军事基地,而她在联合服务社团里很活跃。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社交手腕一流,又有钱。所有外在客观的条件她都够格。”爱伦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怨怼的表情,她扯扯一边的嘴角。“可是她是个失败的妻子。”
“你怎么知道?”
“礼欧将他们的婚姻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她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也是个被爸爸宠坏的小女儿。”
“冰霜有时候也会爆裂。”
“我当然知道。”
我戒慎地说:
“你认为礼欧是她杀的吗?”
“有可能,她曾经威胁过要杀他。这也是我想跟礼欧一块儿离开圣德瑞莎的原因。我很怕她。”
“那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
“我知道,可是这不只是我主观的看法。刚才杰瑞和我在聊天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件事。”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注意力也涣散了,仿佛她正在仔细聆听内心的一股声音。
“杰瑞跟你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他为什么不肯回到莱恩——也就是他爸爸——身边的原因。今年夏天有个晚上,伊莉·卜贺到他家找莱恩谈话。他们不只是谈话而已,她还大哭大叫的,杰瑞想不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也难。莱恩一直不断向她勒索金钱,还不只是钱而已,他还逼她跟他一起合伙做房地产生意,由她出土地,而他只出了少数的资金,甚至可能都没出。”
“他怎么可能逼得了她?”
“这就是问题所在。”她说。
爱伦上床睡了,一个人。我拿出车子行李厢里的睡袋,横铺在龙尼房间的门口。
这栋老房子发出吱嘎的声响,有如一艘船正穿越惊涛骇浪的世界。我梦到我正绕过合恩角。
31
我和龙尼在帕罗亚多吃早餐的时候,那儿正下着雨。接下来经过的两个小镇也是,而石油城的天空看来也快落雨了。
我在玉兰树旅馆停了一下,想知道葛兰多家的情况如何。喜悦·罗林已经回到柜台工作。她告诉我,雷斯那天早上带着全家回洛杉矶之前,又把她找回来上班。
“你看到苏珊了吗?”
“看到了,她已经平静多了,他们三个好像都理智了些,打算做些改变。”
我在离开旅馆之前,拨了个电话到圣德瑞莎的森林服务处。乔·凯西不在,所以我留了话给他:如果可能,中午跟我在卜贺大大家碰头。然后我跟龙尼回到公路上,继续我们旅程的最后一段。
龙尼把安全带的环扣当麦克风,不断将我们的行踪通报给太空中心。有一次他还对着假麦克风说:
“爹地,我是龙尼。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那时候我们离圣德瑞莎北部不过几哩路远,龙尼对这一带一定很熟。他丢下环扣,在座位上转过身子直截了当地问我说:
“我爹地会不会回来?”
“不会,他不会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死了,对不对?”
“对”
“是不是那个妖怪把他杀了?”
“很遗憾,是的。”这是第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苏珊所说那个谋杀故事里的坏人,既非捏造也不是幻想。“龙尼,你有没有看清楚那个人?”
“很清楚。”
“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是一个妖怪。”他的声音很轻但很认真。“他有很长的黑头发,还有很长的黑胡子。”
“他穿什么衣服?”
“全都是黑色。他穿黑色的裤子、黑色上衣,还戴黑色的眼镜。”
他的声音像是节奏单调的诗歌,让我不禁怀疑他说的到底真不真确。
“你认识他吗?”
他似乎被这个想法吓倒了。
“不,我不认识他。他不是那个身材。”
“你说不是那个身材是什么意思?”
“他跟我认识的人身材不一样。”
“跟哪个你认识的人身材不一样?”
“没有人。”他说得含含糊糊。
“他很高大,还是很瘦小?”
“我想是瘦小吧。我不认识他,所以我帮不了你。”
那男孩已经开始紧张,于是我不再问他。倒是他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妈咪还好吗?”
“她很好,你昨天晚上还跟她说过话,记不记得?”
“我记得,可是我以为那是录音带录下来的。”
“那是真的。”
“那就好。”
他靠着我躺下睡了。
车子开上峡谷卜贺太太家的宅邸时,他还没睡醒。他母亲已经等候在前廊的台阶上,一看到我们就跑过车道,打开车门,把他抱出来。
她就这样抱着龙尼,直到他挣脱着想下来。她放下他,对我伸出双手: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不用谢我,任务达成,我们都算幸运——除了史丹之外。”
“是啊,可怜的史丹。”她的眉间蹙着一道迷惑的深沟,像条干掉的刀痕。“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苏珊回到她爸妈身边去了,他们会带她去做心理治疗。”
“杰瑞呢?他爸爸打过电话给我。”
“他目前跟他妈妈一起待在苏萨黎多。”
“你是说他们两个都没被警察逮去?”
“没有。”
“可是我以为他们是绑匪。”
“我一度也这么认为,但我错了。他们只是一对离群失所的青少年。他们好像认为,自己正试图将龙尼从这个成人世界里拯救出来。就某个程度而言,的确是如此。那个女孩子昨天亲眼见到你丈夫被杀;而十五年前,当她比龙尼还小的时候,也目睹了另一桩谋杀案。所以,如果她对这桩谋杀案反应激烈,你实在不能怪她。”
珍的眉心蹙得更深了。
“还有另一桩谋杀案?”
“看来是如此。你先生的爸爸礼欧·卜贺,最后并没有跟另一个女人私奔。他显然是被人杀死在山上木屋里,然后被埋在那附近。你先生跟那个女孩昨天之所以要去挖土,就是想挖出他的尸体。”
珍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或许她懂得我说的字句,可是对她已经箭在弦上的情绪来说,这些话的负荷太重了。她环顾四周,看到龙尼不见了,开始疯也似地叫他的名字。
他从屋子里走出来。
“伊莉奶奶呢?”
“她不在家,”珍说。“她在医院里。”
“她是不是也死了?”
“不要乱说!她当然没有死。简若姆医生说她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回家了。”
“你婆婆还好吗?”我问她。
“她会好起来的。她今天早上的心电图显示她已经恢复正常,说话能力也恢复了。我告诉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