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得到地狱去解决,那也只好随它去了。
他快速地扫视着簇拥在拐角的人群,张望着每一张面孔。(他看女人的面孔也像看男人一样仔细,万一有人假扮女人呢。)
沃特不在那儿。
他慢慢地放松下来,像是紧扣着扳机的手指在最后一刻松弛下来了。不;沃特不在这个男孩附近,枪侠不知怎么觉得这不是那一天。绝不是那一天。是挨近那个日子了——不到两星期,也许一星期,甚至也许只差一天——但还不是那一天。
于是他返回了。
他在路上看见……
6
……震惊之下他茫然不知所措:这是他穿过第三道门钻人其脑袋里的那个男人,那时他坐在一处破败的出租房窗前等着什么人——那幢房子里尽是这种被人遗弃的房间——被人遗弃了,夜间却被醉鬼和疯子占据。你知道什么是醉鬼,因为你闻到过他们身上浓烈的汗臭和刺鼻的尿骚味。你知道什么是疯子,因为你也许领教过他们那种心神错乱的怪模怪样。这房间里仅剩的家具是两把椅子。杰克·莫特都拿来用了:一把坐着,一把顶住开向过道的房门。
他不想受到突如其来的打扰,当然最好是别给人打扰的机会。他靠近窗口朝外张望,同时隐藏在斜斜的阴影线后面以免被什么闲逛的路人瞧见。
他手里捏着一块粗糙的红砖。
这砖块是从窗外扒来的,那儿许多砖头都松动了,这些砖头有年头了,边角风化了,但拿在手里很沉。大块的砖头黏合在年头久远的砂浆上就像粘在船底的吸附物。
这个男人想用砖头去砸人。
他可不管砸着谁;作为一个谋杀者,他是机会均等论者。
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口之家从下面沿着马路走过来了:男人、女人、小姑娘。那姑娘走在最里面,显然是想让她避开车辆。这里离车站很近,但杰克·莫特可没留意什么车辆交通。他在意的是像这种能够被他利用的楼房太少了;这房子已经毁了,里边丢满乱糟糟的废弃物,破木条、碎砖头和碎玻璃。
他只朝外探出了几秒钟,他脸上戴着太阳眼镜,金黄色头发上扣着一顶不合时令的针织帽。这也像是一把椅子顶在门把手下面,一个道理。即使是在你还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危险值得担心时,减少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险也并无坏处。
他穿着一件过大的汗衫——几乎长及他的大腿中段。这种可以遮掩真实身材(他很瘦)的大号衣衫肯定是他特意选用的。这种大汗衫还有另一项功用:每当他对人进行“深水炸弹攻击”时(玩“深水炸弹攻击”这一手是他时常萦绕于心的念头),总要弄湿裤子。这种宽松下垂的汗衫正好能遮住工装裤上湿乎乎的印渍。
现在他们走近了。
别开枪袭击,等一下,再等等……
他在窗边颤抖着,拿砖的手收回到自己肚子旁边,又伸出去,再又收回来(但这回收到半腰上停住了),然后他身子扑了出去,这会儿完全清醒了。他总是在倒数第二下出手。
他投出砖头,看着它落下。
砖头落下去,在空中翻着筋斗。阳光下杰克清晰地看见那上边挂着的砂浆。在这一时刻几乎其他每一样东西也都清晰可辨,一切都以极其完美的准确性和完美的几何形态演绎着其中的物质关系;这事情是他对生活的一种实体性的推进,如同一个雕塑家用锤子敲打凿子改变着石头,一块粗粝的物体就这样创造出某种新的东西;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富于理性,也充满狂喜。
有时他也会失手,或是干脆扔偏了,正如一个雕塑家也可能会凿出一些毛病,或是凿坏了,不过这回却是完美的一击。这块砖头不偏不倚地击中那个穿着鲜亮的格子裙的姑娘头部。他看见了鲜血一一那颜色比砖头鲜艳。当然,溅开的鲜血最终也会干结成同样的褐紫红色。他听见那母亲发出尖叫。他立马开溜。
杰克蹿出房问,把原先顶在门把手下面的那把椅子扔到远处的角落里。(跑过房间时还踢掉了他刚才等待时坐的那把椅子。)他猛地脱掉那件大汗衫,从背后的包里取出一块扎染手帕。他用手帕拧开门把手。
不会有指纹留下。
只有菜鸟才会留下指纹。
门转开了,他把手帕塞回包里。他下去穿过大厅时装成一个喝得晕晕乎乎的酒鬼。他没朝周围看。
四处东张西望也是菜鸟。
老鸟知道看来看去会让别人心生疑窦。四处张望可能会被认为是事件知情者的某种证据。有些自作聪明的条子没准就会把你作为事件嫌疑人而盯上,你就可能受到调查。只因为你曾神经兮兮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眼。杰克觉得没人会把他和犯罪活动联系到一起,即使有人认为这一“事件”颇为可疑并会对此展开调查,但是……
冒可以接受的风险。把可能存在的危险降低到最小。换句话说,应该总是把椅子顶在门把手下边。
他走过满是尘土的走廊,那儿油漆剥落的墙面上裸露着里边的板条,他垂着脑袋,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就像你在街上时常可以见到的那些流浪汉。他依稀听见那女人——那女孩的母亲的尖叫,他估计是——尖叫,声音从楼前那儿传来;那呜呜咽咽的动静自不必理睬。所有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的举动——那种嘶喊,那种惘然无措,那些伤者的泣啜(要是那伤者还能哭得出来),杰克都不会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这一点,这个推动之举改变了事物的日常进程,给那爝火不熄的生命重塑了新的肌理……还有,也许,命定的一切不仅仅是这一击,而是呈环状向四周推衍,就像把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池塘。
谁说他今天不是塑造了一个宇宙,或者说,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
上帝啊,怪不得他湿了自己的工装裤!
他走下两截楼梯没碰上人,但他还是这么表演着,走起来不时晃一下身子,但绝不弄出趔趔趄趄的样子。晃一下身子是不会被人记住的。而一个夸张的趔趄却有此可能。他嘟囔着,但绝不说一句能让人听明白的话,不做戏的表演总比演得夸张过火要好。
他从破败不堪的后门出去,走进一条小巷,那儿满是人家丢弃的垃圾,还有印满日月星辰的破瓶子什么的。
事先他早已安排了逃离的路径,每一件事都做了筹划(冒可以接受的风险,把危险降到最小,凡事都要做一只老鸟);而这种做事有计划的个性正是他让同事们印象深刻的原因,自然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不消说他也有意奔前程,可他不想奔到监狱里去,也不想奔去坐电椅)。
有几个人沿街跑来,拐进了这条小巷,他们只是跑进来看看是哪儿发出尖叫,没有留意杰克·莫特,他已经摘去不合时令的针织帽,只是还戴着太阳镜(在如此晴朗的早晨,在这地方并不显得突兀)。
他拐进另一条小巷。
出来时转到另一条大街上。
现在他从容地走在一条比前面两条小巷都干净的巷子里——朝哪儿看几乎都挺像样。这条巷子通向另一条大街,北边的街区那儿有一处公交车站。不到一分钟他就看到了一辆到站的公交车,这也是事先计划的一部分。车门一打开杰克就上去了,把十五美分硬币投入硬币箱。司机没多看他一眼。挺好,但即便司机多看了他几眼,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穿牛仔裤的怪怪的家伙,像是那种无业游民——身上那件大汗衫就像从救世军垃圾袋里捡来的东西。
准备,要有准备,做一只老鸟。
杰克·莫特的秘密是做什么都很成功,无论工作还是游戏。
车子开过了九个街口后,经过一处停车场。杰克下了车,走进停车场,打开自己的车(那是一辆不起眼的五十年代中期的雪佛莱,外观仍然很不错),开车回纽约城去。
他现在一身轻松,毫无挂碍。
7
片刻之间,枪侠窥见了所有这些事情。在他受到震惊的意识对其他镜像关闭之前,本来他还能看到更多。这虽然不全,却已足够。
足够了。
8
他瞧见莫特用一把爱克特美工刀从《纽约每目镜报》第四版上裁下了一条,不厌其烦地确认那个专栏上的新闻。“悲剧事故后黑人女孩昏迷不醒”,大标题这样写道。他看见莫特拿出胶水涂抹在裁下来的报纸背面,把它粘贴到剪贴本里。莫特把它贴在剪贴本空白的一面中间,翻过去的前几页里还有许多剪报。他看见打开的那页上的新闻这样写道:“五岁的奥黛塔·霍姆斯,去新泽西伊丽莎白镇参加一个快乐的庆祝活动,现在却成了一桩残忍离奇的事故的受害者。两天前参加了她姨母的婚礼后,这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步行前往车站,这时一块砖头砸下……”
然而,如此加害于她,他并非只做过这一次,是吗?不是的,上帝啊,不是的。
从那天早上到奥黛塔失去双腿的那天晚上,这中间的许多年里,杰克·莫特投掷过多少东西,推过多少人啊。
然后,是奥黛塔再次遭殃。
第一次他把某件东西推向她。
第二次,他在某件东西面前把她推倒。
我打算用的是什么人呐?这是哪类人——
接着他便想起了杰克,想起把杰克送进这个世界的那一下推搡,他想起听到的黑衣人的笑声,这一下他崩溃了。
罗兰昏厥过去。
9
他醒来时,正瞧着一排排整齐的数字列在绿色的纸片上。纸片两边都画上了杠杠,所以那每一个数字看上去都像是牢室里的囚徒。
他想:这玩意儿不搭界。
不是沃特的笑声。难道是那种——计划?
不,上帝啊,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复杂的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管用的了。
可是一个念头冒出来,至少,脑子里触动了一下。
我出来多久了?他倏地惊起。我从那门里过来时约摸九点光景,要不还更早些。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