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医生伸手要过书,放在膝上,双手捂着,仿佛冬天里的暖壶。“过去我喜欢看的是金庸古龙,打打杀杀,外加恩怨艳情。虽说也有惩恶扬善的主题,毕竟浅薄啊!”他打开书,“你听我给你读一段好吗?”华总奇怪医生这时候还有心情读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听到医生低沉的声音:
黑夜白日,你的手在我身上沉重……
我向你陈明我的罪,
不隐瞒我的恶。
我要向耶和华承认我的过犯,
你就赦免我的罪恶……
你是我藏身之处,
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
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
华总响亮地鼓了几下掌:“好啊,老兄。我有点儿开窍了:所以,你打电话告诉我,你打算忏悔了。”
医生合上书:“当年你帮了我的大忙,让我摆脱了牢狱之苦。我衷心地感谢你!但你不会想到,我的内心深处并不安宁,一直被内疚折磨着。今天,我打算把那件事公开,真的对不起你!可是,我要是不说,不仅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乔东,更对不起死去的女孩和她的家人……”
“老兄,那事不能公开!一公开,我的形象就彻底完了!我从一个穷孩子发展到今天容易吗?”
“我晓得你不容易,可我不能不说。”
“老兄,你真的不能说!我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有人正考察我。如果过了这关,会投大笔的钱给我的投资公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久的将来,我会成为亿万富翁。如果你把这事告诉记者,文章一上报,会毁了我。老兄,求你帮帮我吧!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开个价吧!”
49救赎的代价(2)
“这不是钱的事。我一直认为有钱就有幸福。现在钱对我来说,除了苟延残喘地维持生命,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幸福,就让别人也痛苦也完蛋吧?尤其对帮过你的人!这公平吗?”华总额上的青筋暴突起来,像一团蠕动的蚯蚓。
“华总,咱们做的是一笔肮脏得见不得天日的交易。这对受害者公平吗?”
“你要这么说,咱们就不谈了。”华总冷冷地说。“你了解我的为人——对朋友,我愿意两肋插刀;对仇人,我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华总,我很清楚。”
“就是说,你有思想准备了?”华总大惑不解。“我反而糊涂了,其实你可以不通知我,就出卖我。干吗还提前打招呼呢?”
医生叹息一声:“到了这个份上,生不如死,我还怕什么呢?什么也不在乎了!今天找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想……当面向你忏悔一件旧事。”
“你向我忏悔?”华总一脸愕然。
“还记得六年前,我给令尊做的手术吧?你对我感恩戴德,以为我挽救了他。其实,老人的瘤子是良性的。做病理切片时,我用一个真癌症患者的瘤体调了包。”
“啊,有这事?”华总笑起来。一个人盛怒时也会笑,当然笑得极狰狞。而后气急败坏,大吼:
“这他妈也太缺德了吧!手术前,我送你红包,出院时又额外付你酬金,千恩万谢的。你为什么耍我?”
“当时想的不过是杀富济贫。”医生感慨道。“当年省城谁不知道你华局长,身家数百万,住着豪宅,开着名车。凭你的工资奖金,哪来的这么多钱?而我辛辛苦苦一年才挣几个子儿?此外,我也想借此机会结识你。那时我正和小赵热乎得不能自拔,想离婚,又怕出麻烦。我想以你的地位身份,政法口很熟,你欠我的人情,必要的时候肯定会帮我。没想到的是,前妻患病去世,不需要打离婚了,请你帮的却是另外的忙。”
“我真不该帮你!阴险小人!”
“当初,我骗了你。我郑重向你道歉!华总,在上帝面前,咱们都是有罪的。”
“你大概还不太了解我的脾气,别人可以当面骂我,可以借我的钱不还,但是不能蒙骗我、耍弄我,更不能出卖我!”华总已经忍无可忍,揪住医生的胸襟。
“你要干吗?”医生不无惊惶。
华总突然把轮椅推向阳台,那本砖头厚的《圣经》掉到地板上。轮椅猛地撞向阳台护栏,医生差点儿掉下来。华总像鹰抓小鸡似的把医生揪起,上身掀到栏杆上,头朝下栽着:
“你要为你的欺骗和出卖付出代价!”
“你真想杀我?”医生感觉呼吸困难,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旗帜。
“你还打算出卖我吗?”华总恶狠狠地问,继续把他的身子往护栏上掀。“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答应不再提五年前车祸的事儿!”
医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不”字。起初还挣扎着,蓦地不再反抗了。客厅的音乐涌过来,它骤然高亢,仿佛到了乐章的高潮部分,展示着万众欢腾的场面;无数架管风琴齐奏,无数只歌喉发出嘹亮的歌声,在颂扬天主,颂扬光明、正义和善良。医生两眼发光,仿佛看见舞动翅膀的天使正引导一个人的灵魂冉冉升入天堂……
暴怒让华总失去了理智,猛力一掀。他要让医生真切地感到死亡的威胁。奇怪的是医生不仅没按常理死死抱住栏杆,反而很受抬举地配合着。一下子,医生的身子就悬空了。在医生就要坠落的瞬间,他说了两个字,叫华总毛骨悚然。好像华总帮他做了件他一直想干而未干的事儿。他说的是:
“谢谢!”
从楼下灰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后归于寂静。医生死了!华总望着自己的双手,回想着自己一路上开着车都没想好怎么“修理”医生。最初的想法也许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收回那荒唐的念头。现在却一下子干掉了他。当然,自己的愤怒也是实实在在的,杀他三回都不解恨。再说,既然医生执迷不悟,让他去见上帝恐怕也是唯一的选择。
华总的手开始抖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当年他干刑警,经常和死尸打交道,也不止一次击毙过罪犯。他从来没怕过,脑神经异常坚强。然而这一刻他确实在抖,先是双臂,而后上身,接着两腿发软。他回书房只走了两步,就瘫坐在了地板上。倏忽间闪过孟嘉园的面影,这回她要恨自己一辈子了。他使劲儿拍拍自己的脸,像是自己打自己耳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明知道前面是泥潭、深渊,还是一步步往前走,是什么在引诱他呢?
音乐停止了,房间很静。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仿佛是老鼠扒挠什么东西。紧张让他忘了恐惧。他听清了,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49救赎的代价(3)
他重新绷紧神经,起身去卧室,发觉声源来自大衣柜。他一把拉开柜门,一团活物湿口袋般地滚出来,是个黑壮的中年妇女。那女人趴在地上簌簌发抖:
“求求你,别杀我!”
“你刚才听到了什么?”华总喝问,恍然明白这妇女就是医生家的保姆,她并没有回家。医生连这点小事都骗他,真是死有余辜!
“我……我什么也没听见!”
华总踌躇着,要不要留下这个活口?那妇女爬了一步,抱住他腿:
“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呢!他才九岁,胆子特别小,明天要交班费了。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华总仿佛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子,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等妈妈回家。九岁……他九岁就跟父亲去城里讨饭了。他和蔼地说:“起来。”妇女哆嗦着,不敢动。他大喝一声:“起来!”转身出了卧室。
妇女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跟华总来到客厅。华总在圆桌上找到自己的手包,哧地拉开,里面是他的支票簿、信用卡、手机、钥匙等小东西。
“会用卡吗?——银行卡?”
“不,不!没用过!”
华总轻蔑地想,真是穷人!幸好包里还有一叠现金,带着银行的扎纸。这是他常备的零花钱。
“这是一万块,给孩子上学用吧。”他把钱丢在妇女面前。
“不,我不要你的钱,只求你放过我!”
“让你拿你就拿着。——不过你要替我干件活儿。”
“干什么,先生,你说吧!”保姆知道自己没有生命危险了,一块石头落地,急忙请示,还冲华总笑了笑,只是笑得很勉强,比哭还难看。
“找块抹布给我。”他本来打算让保姆擦的,又怕她擦得不彻底,决定还是自己来。
保姆跑着从卫生间拿来一条白毛巾,他迅速去阳台,擦拭轮椅上可能留有他指纹的地方。楼下有高高低低的声浪传来,估计有人发现医生尸体了。他骂了句脏话,转身问不知所措跟在他屁股后的保姆:
“如果警察问孟医生怎么回事,你怎么说?”
“我就说——我就说什么也不知道,行不行?”
“你听着,你就说:孟医生这些天就情绪低落,整天说不想活了。是他支开了你,自己爬上阳台栏杆,栽下楼的。”
“是,是,我一定这么说。那警察什么时候来?我还想回家呢。”
“你马上打110报警,要做出很害怕的样子。”华总喝令。“不许说出我,否则我杀了你全家。”保姆一脸惊恐:“上帝呀!”泪都出来了,抖嗦着手摸起电话。
50
50四个女人(1)
我回到家不久,葛咏打来电话,说幸好及时赶回去,老妈果然在烧爸爸的黑皮本子,他抢了过来:本子前面有十几页撕着烧掉了,不过关于华威的内容基本完好。明天捎给我。我兴奋且感动,感觉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准备去驾校,还带上了采访包,想着下午收了车,跟嘉园一起去医生家采访。再加上葛咏给我的材料,写一篇内容充实的文章应当够了。才下楼,手机响了,是嘉园打来的,哭着说老爸死了,可能是自杀。她这会儿在省立医院。
我大吃一惊,忙打车赶往医院。嘉园不让公开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