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回应。当着垂死之人的面,最忌讳谈的就是死不死的问题。偏偏这个主意还是快要死的那个人自己提出来的。史迈利似乎完全无视于众人的困扰,他笑容满面地继续说道:
“呵呵!身为葬仪社的一员可不能避谈‘死’这件事哦!我无所谓,对于自己的死,我早就有觉悟了。我要紧紧盯着逐渐迫近的死亡,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跟它玩个游戏呢!我这辈子算是活够本了,为了有个完美的ending,我打算连最后的死都要自己支配。这时我突然想到,跟正在高唱生命之歌的诸位谈谈人类的生死未尝不是件有趣的事。好了,谁要先来?约翰,就从你开始吧!”
约翰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忘了写作业却被点到名的学生。
“不、不,我一时还想不出来……这种事应该先请教身为专家的哈斯博士才对……”
找个借口躲开了。
史迈利看向哈斯博士,用眼神催促他发言。哈斯博士没有推辞,立刻点了点头,看来长年的友谊已经让他们培养出极佳的默契。
“嗯,史迈利会这么说,表示他是个十分强悍的人。平常讲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是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只是对史迈利而言,那个‘总有一天’可能就是现在,所以我在想我们现在讨论这个是否恰当。”
史迈利坚定地说道:“我是开葬仪社的,如果对死亡心怀恐惧的话,就不用做生意了。而且,我希望我们现在就来谈。”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死这个字看似简单,牵涉的问题却很复杂多变,不是在这样的茶会上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因此,首先我想针对最近引起话题的事发表一下个人的想法。”
“……你是指死人复活吗?”史迈利的观察十分敏锐。
“是的。这得从很久以前说起。中世纪末流行着一句话,叫了‘memento mori’……”
“memento mori?”葛林反问。 棒槌学堂·出品
“是的。memento mori是拉丁话的宗教用语,意思是‘不要忘记你将会死亡’,以前人们会把这句话刻在象牙制的骷髅头上,再摆在餐桌上,借以提醒人要随时记得死亡。”
“那句话也是我们墓园的标语之一。”史迈利一边说,一边把边桌上的某个东西递给葛林。“这是微笑墓园二十周年时特别订做的纪念品。家里的人每人都有一个。”
那是一只大理石的文镇,形状是古老的六角形棺材,盖子上刻着墓园的代表图腾:微笑的嘴唇,将它翻过来看,背面确实有“memento mori”的字样。葛林一边端详着文镇,一边说道:
“这就像日本人说的‘世事无常’吧?”
哈斯博士高兴地扬起了眉毛。
“嗯,没错。庞克族里很少有你这么博学多闻的。至于这句话为什么会流行起来呢?因为当时死亡在欧洲四处蔓延。胡伊辛格所谓的‘中世纪之秋’——十三世纪中叶,黑死病大流行,使欧洲五分之一至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亡。不仅如此,农业进入了低成长期,贵族文化也一蹶不振,十五、十六世纪更是战争频繁。总而言之,欧洲人时时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象征当时人们心理的东西有很多留了下来,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死之变容’像(transi)。葛林,你有没有看到装饰在殡仪馆的灵安室——‘黄金寝宫’里那座仿制的雕像啊?”
葛林还没有去过那边,所以摇了摇头。
“那是模仿当时法国国王佛朗索瓦一世的坟墓制成的。倒卧在地的尸体上爬满了蚯蚓和蟾蜍,看起来非常恐怖。它所表达的是尸体逐渐腐烂的过程,因此才会被称为‘死之变容’吧!”
“蚯蚓……蟾蜍……腐烂的尸体……”赤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哇!干嘛搞得那么恶心……”
“所以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当时的人们做出那种可怕的雕像,是为了宣扬‘memento mori’的思想。在这行为的背后,当然有着对死亡泛滥现象的不安,但除此之外,对肉体的反省——也就是因偏重感官、纵情逸乐而生的罪恶感,肯定也在其中……是的,这里面有虔敬的信仰、有大彻大悟,也有执着不舍——事实上,所有对死亡的想法部呈现在那恶心的雕像上了。”
哈斯博士至此停顿片刻,啜饮起红茶。看着他喝红茶的样子,葛林突然想到很荒谬的事。他们这群人晒着温暖的阳光,一边喝茶,一边聊尸体腐烂的事。
——这不就是“疯狂茶会”(注:【20】这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一个场景,也是书中的一个章节(A Mad Tea…Party)。)里的情景吗?
“即使到了现代,我们所面对的死亡洪流其实并不亚于中世纪,我是这么认为的。电视上每天都大量播放各种死亡的信息——世界的哪里又发生战争啦、飞机或火车的事故啦、谋杀、环境破坏、绝症、饥饿……甚至有人预言二十世纪是文明的尽头,人类即将毁灭。也许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中世纪的秋天,而是二十世纪的秋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和中世纪的人们一样已经作好心理准备,随时把‘memento mori’ 这句话放在心中呢?这才是我所担心的。”
“怎么说呢?”史迈利兴致盎然地问道。
“我再说一遍好了,透过电视这个通了电的小盒子,我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大量且频繁地接触死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么一来,死越来越抽象化了。人们让‘死’躲在电视这个潘多拉的盒子后面,惨不忍睹的尸体跟唇红齿白的美女代言的洗衣精都成了商品,可以摆在同一个画面里。”
“这是观众敏感度的问题吧?”葛林反驳道。
“果然是电视世代会讲的话。或许真是那样,不过,你所说的敏感度本身就是个问题。电视流出的死亡信息——你听好了,是每一天哦!每天看到被抽象化与一大堆消费信息掺和在一起的死亡,反而让敏感的人失去了抵抗力。也就是说,他们已经逐渐麻痹。于是现代人可以每天看着死亡,却不会想起死这件事。”
“所以说,死人复活的事件是……”
“没错,那就是现代的‘死之变容’现象,我是这么认为的。复活的死者在活人面前展现尸体逐渐腐烂的样子,目的是在告诉我们这些过度相信文明、纵情声色的活人,只不过是暂时得到缓刑的死人罢了——”
史迈利突然笑了出来。
“复活的死人成了宣扬“memento mori”说法的使者吗?有趣。果然是比起科学更偏好文学的文森会有的看法呀!佩服。——说到这个,memento mori盛行的时代留下了很多有趣的文献,我才刚读完一本叫作《往生术》的书。”
“《往生术》?”约翰显得很感兴趣。
“嗯。那是一本教人如何死得有尊严的书。里面有几个有趣的论点,比方说,恶魔会设下五个陷阱诱惑将死的人。”
“五个陷阱……是怎样的陷阱?”
“对信仰的怀疑、对己罪的绝望、对今世财物的迷恋、对灵魂救赎的不确定,以及自以为清高的傲慢这五项。你好像挺有兴趣的,约翰。能不能说说你对死亡的看法?”
“我的看法?不。我对死亡的看法,其实昨晚在餐桌上就讲过了,我不想老调重弹……”
说完这番话后就不再开口的约翰。好像在提防着什么,表情十分紧张。然而史迈利并没有点其他人接话的意思,没有办法,约翰只好再度开口。
“我的论点不像哈斯博士的那么有学问,我只是觉得死亡是一种失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一切取决于生者的观点。因此,《往生术》里讲的对今世财物的迷恋,我觉得那并非恶魔的诱惑。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死了,还是想要拥有财富……”
你这不就是自以为清高的傲慢吗?葛林在心里偷偷批评。
“……跟刚才那个无聊的笑话无关,其实我也曾读过一本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书哦!”
“你是说杰克·伦敦的《约翰·巴利科恩》(注:【21】《约翰·巴科科恩》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一八七六——一九一六)写来对抗酗酒症的自传式小说,出版于一九一三年,书名源自于英国民谣《John Barleycorn》。)吗?”哈斯博士再度展现他的博学多闻。
“嗯,《约翰·巴利科恩》可说是杰克·伦敦把喝酒时的感想集结起来的冥想录。那里面也有谈到关于死亡的部分。有一次,主角骑着马,走过秋天枫红似火的美丽葡萄园。突然间。他想到这片肥美不灭的土地,不是行将就木的自己能永远拥有的,于是他感到非常难过,那种心情我很能理解……”
“换句话说,你也舍不得这美丽的微笑墓园,是吧?”一直闷不吭声的詹姆士突然讥讽道。
史迈利逮到这个机会,间道:“哦,詹姆士,你是不是有什么高见?”
遗体化妆师连忙耸了耸肩。“我就算了吧,每天处理遗体,把人都搞笨了,我哪会有什么想法?”
说谎,你的心眼可多了!葛林心想,然而史迈利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把矛头指向了莫妮卡。“莫妮卡是基督徒,对死应该有独到的见解吧?”
莫妮卡似乎不太了解大家在讨论什么,一脸呆滞样,不过她还是说话了。
“……我也是,太复杂的道理我不懂。不过我觉得刚刚文森讲的,有关死者复活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
“怎么说?” 棒槌学堂·出品
“哎呀!《圣经》不是写得一清二楚吗?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一切死者皆当复活,接受上帝的审判。所以我们得珍视自己的身体,我昨天晚上也曾讲过——”
“莫妮卡,昨天的事就别再提了。”
约翰连忙打断莫妮卡,不让她说下去。他是害怕晚餐会会上针对父亲讲的那些浑话会被抖出来吧?葛林在心里猜想。
莫妮卡倒是一副尽释前嫌的样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