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在这位先生的身上——”
视线移动到我的身上。我无法读出他的情感变化。
“听说您专门收服魍魉。哎,实在了不起,不知您在哪修行的?能收服如此难缠的妖怪,想必拥有过人的法力吧。”
“我——没有修行过,一切都是——”
“是的,一切都是御筥神的灵力是吧?但纵令那是具有多么强大灵力的圣具,要引出其灵力来造福世人也需要相当的人德吧。”
京极堂有意识地抢在兵卫话说一半的途中说话,故意不让兵卫把话说完。京极堂虽从头到尾保持着低姿态,却莫名地让人感受到一股压力。这种话术,不,这种语调是——
久保竣公——?
“你——很清楚嘛。难道你……”
“毋须担心,我是正牌的。”
京极堂最后以我们不懂的这句话做结,反盯着兵卫看。他的视线彷佛锐利得要将人射穿。两人对看了有一、二秒之久。接着我们被带往里面的祈祷房。截至目前为止,兵卫还没有时间对我们玩弄“洞悉秘密”的把戏。
房间就像个巨型的人偶台——我只想到这种形容。地面虽没铺上红毛毯,不过房间里排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就跟女儿节的人偶摆饰一样,而且还到处挂上注连绳。我很无聊地联想到盆节与新年(注)这句成语。地面同样铺了木板,所以看起来与道场的印象差不了多少。上面放了两个像是战国武将坐的那种蔺草坐垫。
注:盆节是日本民俗上祭拜祖先灵魂的节庆。造句成语原本指两大民俗节庆一起到来,比喻非常忙碌的样子或值得的事情接连发生之意。关口在这里拿来形客房间的过度装饰。
兵卫坐到祭坛附近的坐垫上。受到情势所迫,跟在他身后入室的我只好坐上另一个座位。二阶堂寿美则坐在我的斜后方。
京极堂在干什么?夏木津呢?
兵卫看着我,以他宏亮通透的声音向我恫吓。
“说吧。”
“啊啊,那个。”
该说什么才好?我又不像他们能随口说出那些胡言乱语……
“怎么了?”
“我、我……”
“哎,不行哪不行哪,龟山,你来这边。坐那边小心没命。”
京极堂突然进来,抓住我的脖子往上提。
“龟、龟山?”
“没错,龟山!凭你的体力没办法在这个房间里久留的。”
看来龟山是在说我。
“你叫——中禅寺是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间房间——”
“教主大人,您也真是坏心眼哪,您明明就知道这名男子现在消耗了多少体力。瞧,用不着受到您的灵视他便已累得汗如雨下了。”
我经常都是满头斗大汗水。
“这个人的样子看起来是有点问题没错,但——”
“这样不行哪。对您而言这个房间或许没什么,但连我要避开都有点困难了。例如说那位——”
京极堂指着寿美。
“您是二阶堂女士是吧?就连这位女士也很危险哪。她看起来也不像具有什么特殊能力——”
“你究竟想说什么!”
兵卫粗声大喝一声。寿美被未曾谋面的京极堂直呼姓氏似乎很惊讶。
“装傻也没用,这个房间明明就充满了魍魉!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有几条性命也不够用。龟山,小心那边。”
我不由自主地闪躲。
“你在说什——”
“教主大人,您是——故意的吧?将魍魉由信徒身上扯下放进这个房间里。捕捉了这么多,信徒也该安心了。”
“你说什么傻话,魍魉全部都封在这个——”
“哈哈,这就是深秘御筥神吗,原来如此。”
房间中在与祭坛相对方向的另一角落上设置了有如神坛的台座,上面安放了桐木箱,与其它箱子的位格明显不同。如果这就是御神体,安放的位置倒是很奇怪。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走向箱子。中途看了寿美一眼,说:
“嗯,妳也早点离开这个房间比较好。妳受魍魉毒害已深,患了胃穿孔的毛病。不,妳的身体虽叫人担心,但继续下去连妳的家人也会受连累,妳父亲……”
京极堂讲到此突然把话打住。他走到箱子面前。
“嗯嗯,这就是御筥神吗。嗯,做得真是好,不愧是制箱名人的手艺。这就是日本第一的箱子工匠寺田兵卫成熟期的作品吗?”
“我父亲、我父亲他会怎样?”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京极堂的扰乱策略奏效了。
京极堂重新朝向兵卫说:
“寺田先生!难道您不害怕吗?”
“害、害怕——什么?”
“收集了如此多别人身上的痛苦与不幸,您想过要怎么处理吗?没人能独自背负着如此多的痛苦与不幸还能保持正常的。”
“混蛋!这个房间里有……”
“魍魉并没被封进箱子里!难道——您要说您什么也看不到?”
“什……”
“这个房间里不只魍魉,还充满了世上一切污秽与灾厄!看板的确不假,这里真正是封秽御筥神。但只是封印却不想办法使之宁息,我只能说你们疯了哪——”
这个傲然而立的黑衣男子,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有魄力啊。
“教主大人,继续下去的话这个房间的歪斜扭曲之气将会杀了你。”
“什么!”
“魍魉不像你,不,不像创造出这个机制的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可惜的,要拜托你收服这位龟山身上的魍魉实在太可怜了。把这么大的魍魉丢在这里就回去,对你,对二阶堂女士,不,连你的儿子都会有生命危险。要是真的发生意外,我觉也睡不好。虽然很可惜,我们还是去找别人吧。走吧,龟山。”
京极堂一把拉起正要提起腰身站起的我,准备离去。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夏木津一直站在入口处凝视着兵卫。
二阶堂寿美像是在求助般伸长了手。
“等、请等一下。请问我父亲会——”
“请跟教主商量吧。令尊因妳的缘故肝脏开始出问题了,放任不管的话来日恐怕不多了。妳最好也早日住院,把妳的胃治好吧。”
京极堂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兵卫僵住不动。
“啊对了,教主大人,照这样下去你可是会失明的喔。”
最后还死缠烂打地丢下这么一句。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有快步追在他们后面。
夏木津与京极堂在走廊小声交谈。虽然没事先说好,不过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
“接下来就看他们什么时候上钩了。”
“谁知道,不过我看大概一下子而已。啊,看吧。”
在说什么?
我到玄关时寿美也追了过来。
“请、请问……”
“有什么事吗?”
“教、教主大人他——”
我们回到房间时,寺田兵卫的态度与刚才大相径庭,失去了原有的威严,整个人彷佛缩小了一圈似地坐在原处。
京极堂明知故问地——开口询问:
“请问有何指教?教主大人。”
“这、这间房间里,真的……有坏东西吗——?”
“事到如今您怎么还在说这个,这些不都是您收集来的?”
“老实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想必也是。你本来就不具有特殊能力,又没经过修行。但你难道当初不是早就有所觉悟才做这些事的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会有这种……”
“刚刚我也说过,这种做法是不行的。”
京极堂走近御筥神的御神体。
“箱子是做得很完美,但位置不好。”
“你、你岂敢无礼,这个御筥——”
“基本上你摆的方向就错了。对象是魍魉吧?你将御神体摆在鬼门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手放在箱子上。
“你这家伙,还不快住手!”
“切莫轻举妄动!”
京极堂大喝一声。
立场完全颠倒了。
“寺田先生,你那一带特别危险,乖乖坐着比较好。”
京极堂把箱子放到地上。
“放在这里只会让箱子引来坏东西而已。”
“混、混帐东西,所以才摆到鬼门的你不懂吗!听好,当坏东西囤积于心灵的空隙与精神的虚无之间时,就会从中生出魍魉——”
“我就是在说,要收服魍魉的话,这个方位是错的。”
“错的?”
“鬼门是丑寅对吧?所以是鬼。”
“鬼——?”
“鬼门写作鬼之门。牛角配上虎皮腰带——丑寅恰好就是鬼的象征。自久远过去的平安时代以来,与鬼门有关的坏东西肯定就是鬼。鬼原指死灵,因此如果你们的对象是怨灵恶灵还能理解,但既然是魍魉,这么做便是牛头不对马嘴了哪,寺田先生。”
京极堂回头。
“魍魉,又称方良。方良——亦即位于四方,绝不是只会从东北角出现而已。中国古代有个收服魍魉的专家叫做方相氏,据说他击退墓穴中冒出的魍魉的方法是执戈向四方敲打。方相氏——您应该听说过吧?”
兵卫没有回答。
兵卫只是个普通的箱子工匠,想必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就是中国的那个头戴黄金四眼面具,身穿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率领打扮成穷奇、腾根等十二头野兽的人与一百二十个孩子,立于驱除宫中妖魔的大傩仪式前头的方相氏。这个在——七世纪末就已传进日本,就是宫中于除夕时实行的追傩仪式。所谓的追傩,是一种大傩小傩在宫中追赶着舍人(注一)扮成的鬼的仪式。大傩象征着方相氏,小罗则是用来代替一百二十个小孩。这个仪式一样会把鬼轮流追赶到禁内的四个门。”
注一:宫中侍奉皇室、贵族,负责杂务的下级官员。
兵卫无法回话,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神社佛寺也会举行追傩仪式。到了近代在民间广泛流行,全国都会举行。这个相信你总该知道了,就是节分驱鬼的仪式。”
“节分是——赶鬼的仪式吧,所以当然是——”
“呵呵呵,鬼在外(注二)是吧。洒豆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