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王莽一开始也就是想谋个人爵禄,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想篡位为帝。说起王莽这个人,也真是个异数,他因缘际会地生在外戚之家,但又非真正地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开始他也只是希望能够入仕,其贤行也不排除是为了求名,其虽生在外戚权贵之家,但父亲早死,孤儿寡母度日,眼看其叔伯兄弟爵禄高登,生存法则就驱使他必须打开新的出路。何况当时取士的征辟制度是以个人操行为标准,他只能选择以贤显名于士林,再闻达于天子的进身之路。走的是一条曲线跑官的路子。
其后来的代汉除了个人野心之外,也是时势使然。当然,他可以效法周公和霍光,但饶是霍光尽忠汉室,一秉至公,但立帝废帝出于一臣,已经犯了天家的大忌,最后刻薄寡恩的朝廷还不是灭了霍氏家族?废汉自代,需要他拿出极大的勇气,需要排除心中的道德障碍,其间的内心挣扎,很有可能是冰火煎熬。这恐怕不是道德与价值都已经空洞化的今人所能理解。以唯利是图的现下人心所度,王莽的一切行为纯粹都是个人野心。但在那个时代,并不是任何篡夺都可以用个人野心所能解释,否则,以霍光的权倾一时与杀伐手段,以他后来使宣帝“芒刺在背”的威仪,为什么没有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以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为什么宁愿做着事实上的皇帝而不敢做真皇帝?并不是他们缺乏决断,缺乏临门一脚的功夫,而是无形的道德力量使他们不敢做出不可饶恕的不臣行为。要做这不可回头的决绝行为,除非有天道人心的呼唤,除非有昏庸残暴的皇帝,有“君之视民如草芥”,才可以“民之视君如寇仇”,才可以像汤武革命一样,打着“替天行道,以诛独夫”的旗号,否则很难逃脱人心和自己内心的责难。
从王莽来看,他有自己的政治主张,也想做一些事,他后来的种种改革也确实证明他想开创一个时代,刷新一下陈腐的政局。因此,我们今日评判他,就不必管他是不是权迷心窍,而因更多地从当时的时势着眼。时势需要,虽不道德也道德;同样,如果时势不需要,虽道德也不道德。毕竟,个人的道德毁誉事小,帝国需要强人事大。
而实际上当时帝国已经处于崩溃的临界点,作为财税来源和帝国命脉的农业,已经在天灾和人祸的夹击下垮了。大批失去土地的农民形成洪水一样的流民,并滚雪球一样成为一个极具危险的社会阶层,这个阶层就像炸弹长长的药引,紧紧地缠在帝国不堪一击的躯干上,只需要一点火星,这个帝国就会全面爆炸。这一点,不但那个自称“汉老寡妇”的王太后和王公贵族不知,就是长安的一班朝廷大员也不一定知道,但多年掌握中枢、一直处理政务的王莽知道,再不采取非常手段,则大家会一块儿玩完。民变一起,天下大乱,什么宗室,什么外戚,管你是刘姓还是王氏,统统都会在乱局中沉沦。为今之际,只有重振皇权,优恤小民,才可以釜底抽薪,鼎定天下,而环视刘氏宗室,早已在富贵中腐烂,就是有一二有识之士,又有谁有王莽的德能勤绩和摄政王的权威呢?且不论时势的需要,仅仅为了救刘、王二姓,除了篡位,王莽也已经别无选择。这也是他废汉后为什么还保留刘氏贵族地位的一部分原因。当然,他后来为了确立新朝的权威,也努力清除刘汉的印迹。这是后话。
再说,以他个人所处境地而言,做到摄政王的地步,已经是离弦之箭,断难回头,一旦王太后宾天,恐怕自己想求善终也不可得。李斯与儿子临刑前哀叹,再也不能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霍光二十余年尽心辅政,身后儿孙也难逃诛灭。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教训不可谓不残酷。就是皇帝感念兴立之恩,优待老臣,但自己多年摄政,恩罚尽出于己手,作威作福之下,难免有冒犯幼君的时候,仅就此而论,恐怕灭一百次族都不为过;不要说自己曾有种种不臣的细节,就是没有任何事,一干新贵也会罗织罪名灭之而后快,不灭己不足以显其威风,不灭己不足以显其忠心,不灭己不足以号令群臣;更何况,往日受恩之人急于要划清界限,以邀宠新君,免不了要揭发旧事,甚至还会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往日得罪之人,则更是盼来了咸鱼翻身报仇庆祝的时候。总之是,一旦太后一去,自己就难免“大树飘零”,断难逃出生天。也不要对皇帝报以奢望,君恩往往无常,在其位者,虽父子兄弟犹然白刃相见,何况对昔日的权臣呢?对群臣口诛笔伐自己,说不定他还乐观其成,或许这竟是他的授意,是他“风”臣下检劾旧事的。因此,对王莽来说,与其将来灭族亡家,不如铤而走险,冒险一试,说不定就因此开辟了一片基业,而最坏也不过个灭族。
我们今天回头看,从帝国的利益和民贵君轻的角度来看,是刘孺子还是王莽更能领导帝国?明眼人一看即知。我们现在负面评价王莽,只是因为他的政治、经济改革以失败告终。但评价历史又怎么能以成败论英雄?人们丑化王莽无非是他篡夺了刘氏江山。不过诚如陈涉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圣人又言,“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又说,天下本无私,唯有德者居之。想当初刘季不也是从嬴子婴、楚霸王手里抢走了天下吗?何以刘季做得,王莽就不能从刘孺子手里接管政权?
不合时宜的悲剧改革家
读史至此,不由得不感觉到王莽是一个重形式甚于实质的呆子。他对形式的迷恋达到着魔的地步,最后竟为了形式意义上的改革而放弃了稳定,成为一个失败的悲剧改革家。
内心软弱自卑,一直对自己政权合法性没把握,所以一再借符命建立自信。王莽对形式和符号的迷恋达到不可理喻的程度。他自比周公,甚至给孝平皇帝的继嗣刘婴改名为刘孺子,以效法周公辅政时管蔡讥讽“其将不利于孺子乎?”这一典故;废汉时还握住时年5岁的刘孺子的手流泪不止,为不能全始全终内疚。
他搞了许多符命图谶,可笑的是,他本人好像还真相信这些,有时候,他的种种作为简直同代汉前判若两人,其思维的混乱和不可预测,除了其内心的持续紧张和自信不足外,再无别的原因可解释。他虽然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但内心的挣扎并没有停止,再加上刘氏宗室或明或暗地一直在抵制,从而使得他对新政*权的合法性始终没有把握,而这种担心又进一步加剧了他内心的紧张和疑惧。在这种情绪笼罩之下,他就有了一些不要说政治家就是常人都难以理解的错乱行为,今日有史家甚至说王莽后来可能已经精神错乱了。汉钱称刀,“刘”为卯金刀,王莽废汉钱不许卯金刀流行是为了从符号上灭汉,然而矛盾的是,他一方面要废汉,另一方面却保留汉高祖在京师的宗庙,保留王太后的尊号,诸刘为郡守只蓰为谏议大夫,并没有剪除,诸侯王降为公〔只是后来有人建议才罢废〕,这不但不足以立威镇住刘氏贵族,反而使之因为降爵而心怀怨恨,而且他们的名号仍在,对社会仍有一定的号召力。这无异于保留了汉的神主,为反对派假汉神主号令天下提供了可能。打蛇不死,反受其噬。王莽此为,等于是政治自杀。说其精神错乱也不为过。
那个给他争取来“安汉公”和“宰衡”称号的甄丰,在他废汉后同他保持一种距离,并对汉宗室持同情态度。王莽只是羞辱了一下他,授给他“更始将军”职务,这对自视甚高个性很强的甄丰来说,确实是莫大羞辱。王莽迷信并制造图谶,将亲信制造的图谶上图画的人物全部找出来授之以官,以致两个看城门的、卖饼的布衣只因为跟图谶上的人像相像,就被确认为就是神迹所昭示的人物,从而使那两个市井小民一举而为公卿,出任“更始将军”。现在他让甄丰也当“更始将军”,与昔日卖饼郎、看城门的并列,就是成心羞辱甄丰。这也就罢了,皇帝羞辱一个臣子也不算什么。可是当甄丰的儿子甄寻造出新的图谶说新室将分陕西为二,丰当为右伯时,王莽仅仅为了证明图谶的天意色彩,证明图谶的正当和灵验,竟然真的授甄丰为陕西右伯。只是甄寻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竟然胆大包天地造出新图谶,说王莽的女儿,那个汉平帝皇后、定安太后、新室黄皇室主当为其妻时,才引起王莽的震怒:“黄皇室主为天下母”,甄家父子才被诛灭。
制造天意,慕古成痴,进行神秘主义炒作。王莽在其短命的皇帝生涯中,一直追求一种“精神胜利法”,对文字的力量达到痴迷的地步。他总是通过改名字来彰显自己的威权。王莽将高句骊改为下句骊,长安改为常安,派使者收回废汉授于匈奴的印玺,授之新印,并在文字上做手脚,贬低匈奴,将“匈奴单于玺”改为“新匈奴单于章”,把匈奴王的玺改称普通人的章,在无谓的名称上羞辱匈奴,后竟将匈奴名字改为“降奴服于”,从而满足自己的精神胜利,徒然引起无谓的国际纠纷。这就像后来明王朝把西域维吾尔译成“畏吾儿”一样,纯粹是精神胜利,事实也证明这就是内心虚弱的表现。王莽并没有就此止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他竟在内患未除之机又挑起边衅,五路人马对匈奴用兵,分其国土人民为15,立内附已久的呼韩邪单于的子孙15人皆为单于。此一战虽然获胜,但因用严厉的强制手段进行社会总动员,消耗了本来就不充裕的社会财富和人力,那些原本对前政权失望已久的社会弱势群体,因为政权更迭而产生的一点微薄的希望也因此很快灰飞烟灭了。
他的托古和慕古成痴也是前所未闻。他进行的货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