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地晕头转向了,除了在心底还明白一件事情: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揭穿阮德
尔·依贝哈特。
“我没有时间来观光。”
但是列斯特已经走在前边了。他敲开一扇门。现在我才注意到一扇烟雾
腾腾的沿街铺面的窗户,在窗户后面人影憧憧。我们走进屋子,一下子跌入
了暖和,烟雾与噪音之中,这些东西在这里,就如日用商品交换一样正常。
这是个很大的、空阔的房间,一张又旧又大的桃花心木的吧台、一台落
满尘垢的黄铜色的通风扇,还有一面映射出所有这些城市人群的镜墙。公文
包全都放在挂满了衣服的衣帽架下。每一个人——男人和女人——都穿着套
装。我脱雨衣挂在衣钩上。在我的海军蓝下面,裙子几乎恰好掩过膝盖头,
使我看上去很像那些女性业务代理和证券经纪人,我喜欢这种感觉。交际语
言、威士忌美妙的味道,使我产生一种现实感,几乎有点讽刺意味地,这比
我在洛杉矶通常的生活都更要现实。在那里,它榨干了你的全部能量,而你
却会发现,你只不过是站在一个烤炉篦子上。但是这里却有所不同:当你在
洛杉矶等候永恒的审判时,在这里却不会有人观注你,这种解脱的心情真是
太复杂了,我只在这些友好的陌生人中呆了五分钟,我的脖梗就自然而然地
松弛下来了,就像一个新婴儿一样不可思议地感到轻松和放纵。
列斯特为我们买来了“流血玛丽”,我们碰了一杯,这时,一个脸上肉
脂横堆、黄头发梳理整齐的超胖女人走了过来,她抓住他的胳膊,顺势就在
他的嘴上亲了一口,然后把我们领到一张桌子旁。桌子上放着普通的盐和胡
椒粉瓶子,一个烟灰缸和一瓶“塔巴斯科”烈酒。但是我们俩都换成了伏特
加马丁尼,很快一大盘去了壳的新鲜蛤肉也端了上来。我决定忘掉前面的艰
苦旅程。
列斯特是一个年长的老练特工,从有真空吸尘器时起他就在干这行了,
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会安排他来协助调查这件案子,他对黑帮路数了如指
掌,上次关于哈佛医生的背景调查正是他的杰作。不过作这样的安排另一个
用意通常也是告诉你整个下午都可以沉醉在酒乡中。我认识到这点是在我看
到他准备对付第二杯伏特加马丁尼时,这时候我们还未看到我们的菜肴。他
喜欢这地方不是因为它有真正的铁皮顶篷,而是因为它离政府中心足够的
远,所以同事们都不太可能到这里来,这样,他就可以在平和安详的环境中
寻求自我堕落。
列斯特的脸已胀得通红,看起来他是费了很大的努力,才把手探进他肌
肉发达的怀中,从一件苔藓绿的纯羊毛夹克的内口袋中掏出了两张折叠着的
纸页。
“知道吗,我已经拿到了你需要的。。”他用颤抖的手把纸抚平,“这
就是凡·何文这个小女孩。”
他停下来舔了舔嘴唇,又给了他的伏特加一个吻:是呀,它们才是最亲
密的朋友。
“关于依贝哈特,每个人都说着同样的看法——漂亮的家伙,聪明,身
强力壮,好医生,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但是,只有这位凡·何文的小姑娘
对他有刻骨之恨,说他毁了她的一生。”
“她很出色?”
“她是一个搞音乐的学生,拉小提琴。”
他向我坦白地一笑:“听着,安娜。如果我不是认为她很出色的话,我
也就不会促成你这次的波士顿之行了。”
“我受的欺诈已经不少,这算不了什么。”
“我几年里总要这么做上一回。安娜,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丢脸的。”
我想,在这个冻人的夜晚,正是他这双大手掌把我救了出来。
“关于依贝哈特的事情,在你的电脑上还有些什么?”
“否认有犯罪记录。没有治疗失当。合格的童子军。事实上,在1985
年,这家伙还随一个慈善代表团出访过非洲,救助了一些妇女。”
“噢,他妈的。”
“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卷进毒品活动中。”沃克尔鼓励性地示意说。
“他妻子是什么背景?她会牵连到这件事里吗?推销毒品,花他的
钱?”
“对他的妻子,我了解的是,她是个护士。他们是在新英格兰长老会女
执事医院碰到一块儿的。两个都是当地人,在那儿长大,除了他出身于坎布
里奇上层社会WASP (祖先是英国新教法的美国人)家庭,而她是个爱尔兰
棚户居民,没有罪行。”
“那是什么罪过?”
“我有时候也到棚户区去。想想,你也许也是个爱尔兰人呢。”
“不是。。不过有些人这么认为。”
“亚美尼亚人?”
“西班牙,千真万确。”我觉得自己有些羞愧,“一半一半。”
“一个西班牙塞纳瑞塔。也许,”他殷勤地继续说道,“我可以叫你塞
纳瑞塔吗?”
“塞纳瑞塔。”
他点点头。根本不为任何理由,我们干了一杯。
服务生出现的时候,“野嘴”告诉他:“这位塞纳瑞塔需要点鱼和土豆
片。”这句话给我添了几分醉意,我把整条手臂搁在桌子上,头不胜娇柔地
靠了上去,一面大笑起来。
我们喝得很痛快,天空已经晴开了,但是人行道上积了一层薄冰。我们
彼此挽着胳膊,一步一滑地朝我们的汽车走过去。我对“野嘴”,他染黑的
头发以及他的一切都产生了一种慈爱之情。从餐馆到停车处花了我们一段时
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路面像铺了一层玻璃一样,实在是太滑溜了。绿色的
轿车在沉寂的街道拐角处等着我,尾灯经过了风雪的洗礼,在白蒙蒙的雾气
中只能发出微弱的光,我呼地撞上了它。
“野嘴”爬了出来:“嘿,这是政府的车”。他挥舞着手臂但很快就垂
了下来,他摇着头钻回车子里,拉上了门。于是我们开始在波士顿城中穿越。
给我的印象则似在乡间小路上行走,每个路口都看得到交通事故的残骸。调
幅电台正在播放罗德·斯特沃特的一首老歌“玛吉美”。车窗外,加热器开
始冒出水汽了。我漫不在意。除了它超乎想象的复杂,我对这个城市一无所
知。城市里有千百张床,就像蝴蝶聚集地的蛹一样,除了我,每一张床上都
有一个单独的个体,他们有自己单独的历史,生或复制自己或死。而我没有
一张床。我自顾自怜,猛然间一踏刹车,车歪歪斜斜地停在了一处拐角的路
灯底下,在背后,是一排黑乎乎的红砖居民房。在那个拉长了的羊皮纸一般
薄削的阴影后面一定有盏温暖的灯。也许那里,在一个我决看不见到的房间
里,在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城市里,一个母亲醒着,看护着一个孩子,孩子睡
在平和安详中。
那绝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她在那里,在房子里,但是模糊不清。
“在地狱里她在做什么?”我在康芒威尔大街的中间,要求知道。问题出来
了,正当的,像水晶般的透澈。“为什么我不记得母亲抱过我、抚摸过我?
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呆在我的屋子里,听见她在哭?”因为她没有想要我,
这对她自己来说,一样是正当的要求。她才十几岁怀孕了她下流胚的男朋友
溜走了,她是脆弱的,她没有能力对付我这个杂种小鬼,只有外公,才能坚
强得爱我。
我们到达希拉顿的咨询大厅后,沃克尔戴着手套的拳头伸出车窗向我挥
舞着算是道别,然后掉转头走了。那辆车现在已经遍体鳞伤。我像别的美国
人一样,先驶进巨大的地下停车场,然后拖着衣箱坐电梯升到门厅里,然后
升得更高到我的房间里,这里可以看到这座城市令人目眩的市景,某处闪着
耀眼的电光,而另一处则挑衅地回应几道红光。我坐在一张桌子上,有些呆
滞,手却本能地伸向了电话,没有原因,自私,为了逃脱那说不出的孤独感
受而去寻找那个唯一爱我的人,我先拨了长途代码8,然后是外祖父的号码,
他现在一定在加利福尼亚沙漠的斯普润小镇他冰冷的卧室里睡熟了,我渴望
把他从熟睡的安静中唤醒,把他带回给我。但是电话铃空荡荡地回响着,而
他在哪里。
我强迫自己喝下去三杯水,脱下衬裤就倒进了厚实软和的床垫里,那里
我已经铺好了被单,羊毛毯和沉重的床罩盖到我的肩头。我做了一个关于那
架直升飞机的梦。
我站在圣莫尼卡警察局外,握着外祖父宽厚温暖的手,一切事物都被落
日的阳光染成了红色,就像透过红色的玻璃糖纸看出去的一样。总统的直升
飞机正在一场桔红色的粉尘风暴中降落,它巨大的肚腹朝我们压下来——我
害怕极了,生怕我们会被它压个粉碎。直升机着陆了, JFK 爬了出来,顺
着踏梯飘着,没有挥手,非常清醒,什么事情不对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礼
服,他的脸死白。头上有枪伤,弄得血肉模糊。那是一具行尸走肉。
在厚重的被盖下我却冻醒过来,因为恐惧卷缩成一团。这个梦不是关于
肯尼迪的。那是我父亲。血和死亡。
“野嘴”沃克尔和我一起坐在坎布里奇公园最北端一角的一个游乐场的
长凳上。大醉了一宿之后在清晨九点钟还很难判断清楚到底哪个方向是最北
端。我在公园里转了好几个圈,才看到一个大块头独自坐在那儿,披着雨衣
戴着帽子看起来像个叫化子,然后我认识到那一定是他。当我们坐在铅灰色
阴云满布的天空下等候时,我开始妒忌那顶帽子和打着厚厚的橡胶鞋底的那
双笨重的黑鞋。
克劳迪娅·凡·何文坚持要在这里会面,而不在她的住所或别的任何场
所。她告诉过“野嘴”她有一套小型的寓所,她的丈夫,一个研究生,在晚
上工作,白天睡觉。还有孩子,她告诉他。这已经够难的了。
游乐场上光秃秃的,到处溅着半冻状态中的泥浆。我把脸转过来,迎向
湿润的微风。现在,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这期间,我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