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桂娥本来就比较讲究实际,对知识分子云山雾罩的瞎白话就看不上,再一看慕绥新喝得红头涨脸,连接孩子都不管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坐在一旁一声不吱。慕绥新看贾桂娥撂下小脸子,觉得没有脸面了,急忙打圆场:“来,小贾下班累了,咱们喝咱们的!”
没想到贾桂娥那酸溜溜的话顿时跟了上来:“哼,男男女女喝上大酒了,这是过哪门子日子?”说完她摞下孩子,转身走了。这把老同学酒都惊醒了,无论慕绥新怎么劝也不喝,就连夜走了。
那一刻,慕绥新伤心极了。
还有一次是1973年,当时誉为欧洲“一盏明灯”的阿尔巴尼亚国家歌舞团到沈阳演出。作为文艺爱好者,慕绥新自然不能错过这难得的学习机会。于是便和宣传队的两个主创人员坐大闷罐火车赶到沈阳中华剧场去看,晚上节目散场时已经11点多钟了,没有回去的火车了。无奈,他们只得到站前旅客登记处登记,可旅店全客满了,别无选择只好住进澡堂子,回报是免费洗了一个热水澡,要知道,那时洗热水澡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当慕绥新他们刚刚进入梦乡,谁想澡堂子5点开门,4点半就把他们全撵出来。那个大清早天漆黑一片,慕绥新只得睡眼蒙眬地像一个幽灵一样在大街上徘徊。那时,他根本想不到24年后,他会成为这个东北最大城市的主角。
“慕老大”的幽灵在沈城上空游荡(4)
慕绥新更没有想到等他回来,贾桂娥又吵又闹,非得审问清楚他被什么勾去了魂儿?都跟谁去的?晚上在哪里过的夜?
慕绥新又气又无奈,觉得要与贾桂娥说清楚简直就像对牛弹琴。
那一段时间,慕绥新在家里得不到温暖,只好把精力都用到工作上,这也引起了贾桂娥的十分不满。因此,慕绥新的母亲来看他时,贾桂娥就把战火烧到他母亲身上,告状说他不是会过日子的人。慕绥新的母亲虽然不同意贾桂娥的观点,可也曾劝慕绥新别太贪玩,有家有口还蹦蹦跳跳?
其实,在宣传队的那些日子,慕绥新过得很苦很苦。尽管他才华横溢,可在许多人眼中,他还是不务正业。但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正是宣传队使他崭露头角而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这才使他搭上了仕途“天梯”。1974年宣传队解散时,他被留在三冶工会当干事,这表明三冶的领导看到了他政治上的才能;1978年粉碎“四人帮”,开始重视知识分子,他的命运也奇迹般地变化。那年12月,他不仅入了党,还被调回技术处任技术员,而后当助工、工程师。就在此期间,他编的三冶工程程序使三冶第一次有了程序;他的计算机课程曾把三冶干部们讲得服服帖帖;他推出现代技术网络打开了三冶向现代化进军的新窗口……人们说,他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肯定前途无量。
从各方面的反映和各种迹象看: 慕绥新要腾飞了。
福中有祸,祸中有福。他在选择走技术之路还是仕途时,也许长期的基层生活使他渴望权力;也许家庭出身使他滋生了舍我其谁的责任感;也许他看到那个当时不如他的同学如今坐上了火箭“噌噌”地往上窜,都当上了市长,这使他受到了强烈刺激。
三冶一位年过76岁的老领导在采访时告诉我,慕绥新当年曾找到他,请他“仙人指路”。那位老领导头脑清醒,思路敏捷。他从大慕的红色出身讲到我们党的一贯用人政策;从自己多年官场的得失讲到改革开放后干部的断代而急需年轻化知识化的干部,不是需要一个、两个,而是急需一大批有知识的年轻人登上历史舞台。他帮助大慕分析了成败得失,最后叹了一口气:“大慕呀,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差!差就差在天地不限人,人自限于天地,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慕绥新不解地说:“我小老百姓一个,一官半职都没有,怎么能把自己看得太重?”
那位老领导笑了:“这里除了历史的原因不可抗拒外,也是你把自己看得太重,才一官半职都没有。我凭借自己多年的实践感悟到,想任着性子按自己的心愿去做事,又想从中得到一切,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只能使自己难受。”
慕绥新一听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不是别人就是自己,便使劲儿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没用的东西!”
那位老领导似乎没有注意他的小动作,眉头一扬,话锋一转问:“你多大了?”
他说,这些年知识都当饭吃了,扔下30岁,奔40岁了,没有希望了。
那位老领导说,不!不!历史是耽误了你们,但是决不会绕过一代人的。你缺的不是悟性,而是毅力,缺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劲头儿,当领导出马一条枪不行,光凭热情干工作也不行。那位老领导为了强调自己的看法,把手五指收拢握成拳头缩到翼下,猛地打出去说:“看明白了吗?屈就是蓄势,不储蓄岂能有力?在平常把自己看得金贵,愿意张扬个性,在官场上你就金贵不起来,就被认为是孤芳自赏,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在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屈原,还有那个千古流芳的曹雪芹,是你佩服的吧?也是千百年来难遇的天才吧?可他们不适于官场,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金贵了,太张扬了,才被历史的浪花淘汰出局,才为社会所不容,他们活着的时候整个人生不得志。无疑,这从某个角度讲成就了他们,使他们在另一方面极有建树;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却害了他们,使他们的一生太过于悲凉凄惨。其实,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他们都在一种状态中,他们面对的不是哪个人,状态是不可反抗的,因此连他们也无可奈何。连他们做不到的事,你还在做,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慕老大”的幽灵在沈城上空游荡(5)
“那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应该有危机感,时不我待,历史只露出一个尾巴给你们这一代人,你如果抓不住,就可能一去不复返了。你选择逃避现实吗?逃避是没有出路的。陶渊明逃避了,竹林七贤逃避了,社会因为他们逃避变化了吗?就连跌进众香国万花丛中的贾宝玉逃避到深山古刹中当和尚都当不下去了,你往哪里逃?再说了,就算你是千里马,在中国千里马多了,最后还不得伯乐相马么?伯乐只有一个,他不了解你,你怎么能上去?其实你要伯乐赏识并不难,只要顺应潮流去看看领导,在领导面前会办事,这也不算低气了什么。领导倒不在乎你看不看他,而在乎你眼中有没有他?尊不尊重他?”
慕绥新是何等聪明的人,那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当然,慕绥新飞黄腾达之后,每次回鞍山只要时间允许,他总要去看看那位在他人生中起到关键作用的老领导,泡上一壶龙井,谈天谈地谈人生,说上几个时辰。
大概从那一刻起,慕绥新坚定地选择了仕途。尽管对于慕绥新这样性格的人而言很难很难,因为那也需要勇气,需要他所不具备的另一种充满俗气的勇气。
他记得第一次上领导家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本来去看看领导是一件光明正大的好事。但是不知为什么,大概因为觉得空手不好,怀里便揣着瓶花7元钱买的五粮液(那是他同学们来看他那回,在北京特供高级干部的招待所买的,他一直不舍得喝。),决定送给领导。
那天晚上,天上飘着小清雪,他一出来就感到了一股冷气的包围。当他来到那片日本人留下的灰色的小独楼前,才发现那一个个独门独院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的,都闪烁着迷离的光,给人一种虚飘之感。他根本无法分清那位领导是哪一家?
街上除了风声,几乎没有行人,即使偶尔有人路过,他也不好意思去问,他只得站在风雪中等着。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看见他的同学提着东西走到一座小楼前敲开了门。紧接着他看到灯光一亮,那身子一闪就进去了。一看开门的果然是那位领导,他急忙溜到一边。他不知道那位同学要谈到多久,只得灰心丧气地往家走。但是,他还是暗暗地庆幸,如果冒冒失失地闯进去被那个同学看见,那该多尴尬多不好意思。再说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侦察到领导的住处,这也是最大的收获呀!
他走到家门前,不知为什么,不愿意进去。在风雪中坐了很久很久,整个脸都被刀子似的小北风吹麻木了。他在寒风中颤抖了一下又一下,不知道是心冷还是身上冷?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独。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家里还是拥挤不堪的“贫民窑”,孩子还是进不了好幼儿园,妻子还是无止无休地埋怨他没有能耐,后来同学来看他的时候,他还是囊中羞涩,他深深地知道再这么呆上几年,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他当时的年龄并不算大,可是他的人生却经历了新中国成立、“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三次重大的变革。他的思想深处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每个时代的烙印。尤其是他从天之骄子到穷工人,这种巨大的落差与生活煎熬使他在发誓重新做人、把过去的自己杀死的那天起就带有一股强烈的个人出人头地的色彩,夹杂着鲜明的时代特色。说穿了,他有了这种“天之骄子+工人”的特殊经历,使他具备了“知识分子+无产者”的两手能力,也使他抛弃了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那些很基本很优秀的东西。他艰难地走出了不要“面子”这一步之后,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就像吸大烟吸了第一口、赌博赌了第一次,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第二次、第三次……他有了这一手,又逢改革开放需要大批知识分子,于是他在官场上自然如鱼得水,很快受到了领导的赏识。
历史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当时各级领导出于政治需要,当发现他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发现他身上富有创造性,就像发现了被历史灰尘掩盖了的宝贝,只注意了他有知识、有能力的一面,而忽视了他这些年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