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老伯伯只有冷笑了一声。然后就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小信封,交给了瑞平。“长白山人参,放在碗里,隔水蒸。给你妈妈吃了。记得了?这是可以吊命的,妈妈一旦危险了,用老人参可以吊三数天。”
生逢1966 15(4)
当时人参是很少见的,大规模的种植还没有开始,人参全是在山上一棵一棵挖来的。药房里将人参用一只玻璃的盒子装好,外面用锁锁好,很小的一截要一个工人三个月的工资。
“你这小子,替我好好看住你的娘。她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你的良心啊!”
他显然什么都知道。瑞平背后一阵冷气抽过,汗衫立时湿透了。
爷叔董品章经常来到医院。他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带着造反队的袖章,而且还背着毛主席红宝书的袋袋。董品章来到医院最重要的是代表组织和医生交谈几句。他没有更多的话要和妈妈说。他只是经常坐在病床旁边,看着妈妈,妈妈经常在这样的时候装着睡去。他们没有什么对话,也没有什么眼神之间的交流。瑞平不知道董品章是在想些什么。他也猜过,只是猜不出来。他是在后悔?是在默默地忏悔?还是在等待妈妈的醒来,让妈妈指着鼻子一阵大骂?
他一共来过七次。但是在病床前没有说一句话。他经常是在晚上下了班的时候来的。然后在小妹来接瑞平的班之后和瑞平一起离开。董品章显然变得话很少。他和瑞平也是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最后总是在淮海路上很平淡地打个招呼分手。
妈妈的病情在一点点的恶化,所有的人全知道,只有妈妈一直不知道。有一天,当小妹向蓓蓓交班的时候。妈妈要上厕所,就对蓓蓓说:“来,今天不要用扁马桶,上厕所你也不要扶我,让我自己走几步。”
蓓蓓和小妹有一点张惶。蓓蓓就说:“瑞平姆妈,还是我们扶着好。”
妈妈笑着说:“我总要自己下来走路的。难道叫你们把我抬出医院吗?我已经看到我身上的黄疸已经褪掉了。”她就向前伸出一只脚,踩在地上,然后又伸出第二只脚。她的膝盖一软,立刻就失去了平衡,两个女孩子赶紧搀住,才没有倒下。妈妈因为虚火而有些红云的脸立刻就变得煞白。一切全都明白了。妈妈就说:“我不去厕所了,还是给我一只扁马桶好了。”
因为一个秘密被揭穿,小妹和蓓蓓的脸也变得煞白。妈妈解完手之后,发了一会呆,就让蓓蓓给她梳头,让蓓蓓将床摇高了一点,然后就很安静地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蓓蓓对小妹说,应该去看一看一个人了。小妹就问是不是教授?蓓蓓说是的。她们就下楼,她们在医院到处寻找,后来看到在小花园里,一个瘦小的身躯贴在地上,两只手伸进阴沟洞里。臭气从阴沟里涌出来。教授好不容易将阴沟弄通了,站起身来。却被两个工人指挥着,用水桶将地面上的臭水冲洗干净了,将竹片和铁丝等等装到了一辆手推车中。他见到了两个女孩,就站住了,挑起两根眉毛询问:“怎么了?”蓓蓓就说:“她已经走不动了。”教授就闭起了眼,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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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毕竟太悲惨了。”蓓蓓说着,就哭了。
“能不能再开一刀?”小妹问。
教授说:“红卫兵小将,医学有时很无奈,以后你们如果当医生就知道了。”
三天之后的傍晚,病房中来了一个乡下女人。这使瑞平的“相对平静”终于最后打破了。
其实瑞平的娘不是乡下人,萧山是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县城。但是上海人即使在文化革命中,也把没有上海户口的所有人全部看成是“阿乡”。娘不顾上海人的鄙夷不屑的眼光,她穿着那件在土机上织的粗布衣服就走进了医院。娘就在病房和妈妈见面了。“第三者”瑞平不幸正在场。他害怕这样的见面,但是他不敢躲开。
娘带来了热的鸽子汤,是装在一只竹壳的大口热水瓶中的。这个瓶子是瑞平小时候夏天装棒冰用的。
娘很兴奋地说:“一点也没有错,钥匙就在那个小箱子里。”
妈妈很高兴地回答:“十只鸡不如一只飞,鸽子好啊。”不过她说这些话时软弱无力。
娘在那个年代竟然能够弄到一只鸽子,简直是奇迹。当年市场上本没有肉鸽卖,娘买到的一定是人家的信鸽。信鸽的肉老,娘一定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娘还在大同坊家里烧好了汤。
娘就坐在床沿旁,和妈妈说话。娘没有喊妈妈“嫂嫂”,称呼妈妈是“玉清姐”,妈妈称呼娘是“婉菊妹”,这也是萧山人的特别称呼,仔细听,才知道要比老伯伯“玉清妹妹”少了一个字,这就是远亲和近亲的差别。
妈妈的泪水就不住往下流。妈妈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摸着娘的手。娘也没有说话,只是拿出自己的手绢一次又一次给妈妈擦眼泪。一面自己也在流泪。
娘从布书包里,拿出了沙地上的鬼脸瓜、黄金瓜,又从手中杭州篮子里,端出了乌豇豆干烧肉,辣茄酱。还有一碗梗米粥。
妈妈就说:“我好开心啊!我最想的就是这些。”
娘就说:“我请了假,今天就在病房里陪你一夜。”
妈妈就说:“你坐的是夜车,还没有睡过呢。”
娘说:“以前我们姊妹见了面,哪回不是要说个畅快的?”
“弟弟和小人都好吗?”
娘说话一向就有一点夸张,她就说:“其他还好,就是瑞知,差一点没有命了。”
妈妈迟疑了一会才现出大惊失色的表情:“怎么回事?瑞知不是已经有单位了吗?”
“他参加了红暴会还是省联总我不知道。有一次他回到家中,腰里插了一把手枪。进门的时候一句话没有说,将枪举起来,我魂都吓出。你还记得没有,后门有一口井?那口井在通了自来水之后就没有用过了。瑞知就一个人到了后门对了井里乓乓乓放了三枪,就像是炸了三个大炮丈。左邻右舍全部慌得爬出被窝,从小夹弄往外面逃。瑞知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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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守在杭州一个什么地方,另外一派就来攻打。三天三夜,枪声不断,还掼了手榴弹,最后被对方攻破了。他被人家揢了去,对方用冲锋枪押着,他举了双手投降在马路上走。”
“不是我看到的,在杭二棉工作的姓石的亨个老倌。正好出差在杭州,就在解放路上看热闹看到的。”
妈妈精神亢奋起来:“亨个老倌我认得。快点说下去,瑞知后来怎样?你急坏我了。”急坏的还有所有病房在听故事的人,因为他们全不知道“亨个老倌”就是萧山话中的“那个家伙”。
“还好,瑞知后来被解放军放出来了。办过学习班就回家了。”
“他受伤没有?”
“重伤没有,只有手臂上被人用刀劈了一下,流了很多的血。现在好了,结了痂。在家里每天都在他爹的房间里画图。好了,吃饭吃饭,粥有一点冷了。”
当小妹来到的时候,妈妈就望着天花板慢慢说:“我今天有你娘陪着,你们全可以回去了。”
娘不认识小妹,以为是医院里陪夜的,就对小妹说:“这个妹妹也好回家去歇一天。只要那把躺椅留给我就可以了。”
妈妈就说:“她是瑞平的同学。”这是妈妈在说话中首次提到小妹。
娘陪了一天一夜。除了蓓蓓替换她的那四个小时,娘和妈妈一直没有分开。除了妈妈昏睡的那些钟点,娘一直在和妈妈说话。早上蓓蓓走进病房,娘抽空就走出医院,满街寻找一种叫做“寸管糖”的南方土产。后来在老西门的一家小店才买到了半斤和“寸管糖”相近的“寸金糖”。又在疯狂寻找一种牛心番茄,后来也在襄阳路上的一个菜场上找到了。娘完全是一个奇迹,娘到上海的机会不多,这些东西,就是叫瑞平去买,也是买不到的。她的所有本事,只是逢人就问,问完了之后就说:“谢谢尔。”当小妹第二天晚上来到医院的时候,娘正好用调羹将一片蘸上糖的番茄送到妈妈的嘴里,一包寸金糖不过吃了半根。
她说:“小妹同学,你陪夜吧。我今天坐夜车走了。”
说是走了,还是先回到了大同坊。娘要瑞平和她一起上三楼。她关上了门,就在四处寻找东西。瑞平问娘在寻找什么,娘说,你妈妈有一把量衣服的竹尺,从萧山带来的,不知在哪里。瑞平在缝纫机的后面一找就找到了。
娘把尺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就对瑞平说:“脱下裤子。趴在床上!”
娘和很多的萧山爹娘一样,用尺或者鸡毛掸帚教育孩子的方法一直没有改革创新。况且她还很传统地在执法之前先要宣判。她说:“瑞平,你如果是妈妈生的,我没有话讲。不过你是我生的,我不打你谁会打你?你妈妈在日本人手里没有死,在国民党手里没有死,死在你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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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不是我,我做的全部是对的。”
“贱胎!欠打!还不快快趴到床上去!”娘吼起来了。娘的威严来自于生出瑞平的子宫,以及喂养瑞平的那对乳房。高出娘一头的瑞平不敢不依。瑞平一旦趴在了床上,他就矮小了。
“说,毛主席叫你批判你的妈妈了吗?”娘用尺指着瑞平。娘有道理,她不认为自己仅仅是依靠子宫说话的人。
“这是划清界限。”
“毛主席文化革命的指示没有说要你划清界限么?《老三篇》也没有说要你批判妈妈么!我学习毛主席语录从来没有见过这一条。”
狠狠的一下,瑞平的臀部立刻肿起了红色的一条。“这是为你爸爸打的。你爸爸一生没有欠过谁的钱,难道前世就欠了你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又是一下。在屁股清脆的皮肉声夹杂着竹子的碎裂声。红色的棱起上,有隐隐的血色。“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