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良听之有理,便向陈氏、玉芽打听,她二人一个一团稚气只会嘟嘟着数落二哥不该撂下她单带走了灵眉,一个一派天真还没明白什么事儿呢,贞良弄不明白个首尾,这几日也是暗自烦恼。
倾梨舍招待特使那天,凌红苕应邀到场助阵,特使王坤德非常满意,第二日与周老爷和大公子周泰等会面时,对周奉、周运赞不绝口,当即大笔一挥,往后宫里头在齐鲁两省的日常所需,就归了周家承办了。
周家摇身一变,升为皇商,周老爷论功行赏,从周奉、周运,到铺里主要干事伙计,人人有份,一时间上下欢腾。后几日,周运领着特使济州府周边继续游玩赏乐,周奉处理商务,一边琢磨着如何进一步拿到金陵那边的丝盐专供。
无论怎样,对特使的接待总算告一段落,趁着周运与其外出,这一日偷得半日空闲,周奉忆起那晚与灵眉龃龉,未免有些许悔意,寻思着得哄哄她才好。恰前几日给特使搜罗的礼物当中,有一件玉蟾蜍小巧可爱,周奉想着那灵眉素日里最爱这些机巧新颖的玩意儿,便留下了,现下正好拿来权作赔礼之物。
回到家,灵眉远远的看到他就躲开了,周奉一眼扫到了,但也不以为甚么,下午歇过晌,拿着玉蟾往她的东厢房走去。
叶灵眉中午与花嫂子说话哭过,重洗罢脸,也没梳妆,长发松松地结了发辫儿垂在后头,穿着家居的白羽袄、碎花蓝裙,伏在偏房榻上读书。
正一个人发呆呢,忽听外头花嫂子一句,“二爷来了,”她想了想,下榻穿上鞋儿,周奉进来,灵眉低低唤了句,“周家哥哥。”
周奉一愣,看看她,低垂臻首立在一旁,姿势僵硬,也没怎装饰,身上都是家常服饰,头发也没有笼,乌黑蓬松的辫子垂下来,像未出阁的姑娘。周奉不计较她故作生疏,从袖里掏出玉蟾放在桌案上,招手笑道,“眉儿来看,这小东西着实有趣。”
玉蟾不及一个梨子大,通体黄阳绿翠色极均匀,憨态可掬,大眼珠子囧囧有神,更奇的是它嘴儿大张,若灌了水进去蟾身便生出一层淡薄冰花来,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周奉命花家的注了些水进去,自己走到灵眉面前,欲拉她过来看,那叶灵眉反往后退了一步,周奉又一愣,略压了压,舒展眉头柔声笑道,“咳,眉儿还生我的气呢?是我不好,胡乱说话冲撞了妹妹。”
他不说还好,灵眉本没有怪他,他这一提,她反怨恨上了,俏脸垮下,转过身淡淡道,“周家哥哥莫要这样说,原是我分不清轻重,失言在先。”
原本娇糯的声音清伶伶冰铃一样的,周奉好大脾气,已经窝了两口了,本以为哄哄便好,不料她这样难弄,当下站在那里也不做声,花嫂子给玉蟾浇好水,见他二人都生硬着,恍做不知把蟾儿捧上来递到灵眉眼前,“哎呀夫人快看看,这蟾儿身上果真一层冰花呢,白莹莹的,真好看!”
灵眉略瞧了一眼,重坐到榻上,也不看周奉,还是淡淡地道,“是很好,给玉芽妹妹玩吧,她必定喜欢。”花嫂子捧着蟾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偷看二爷,那边厢脸已黑得跟雷公一样,周奉恨得牙疼——从一开始、现在,自己为得她他费了多少心,找人牙子、几次三番派人到平江桐里打探亲属,房子置了又退,不知她家人信息时的忐忑不安——一桩桩,一笔笔,他为她费了多少心!她又给他出了多少故事,她蠢,他就暂且做着君子慢慢等她开窍,她娇,他就权先充着她哥哥。若是没有认亲这回事,她现下怕是早被他收拾了乖乖承欢呢,轮的着现在这样给他撂脸子!
周奉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亏,当下花家的期期艾艾把玉蟾捧还过来,他大手一挥,玉蟾咣当掉到地上,摔个粉碎,灵眉惊异起身,那周奉看着她,沉沉的凤目里欲色风暴交加,灵眉一怯,捏紧帕子,周奉亦轻描淡写道,“碎了,谁也不给。”
贞良一会儿便听说周奉刚去了灵眉屋子里,气冲冲又出来了。
“二爷人呢?”她忙问。
“出去了,板着脸,火气大着呢!”紫烟递给她一盅茶,一面问道,“奶奶要不要去她那里看看?”
贞良皱起眉,眼睛下移,多是为难迟疑之色,紫烟想说什么,但一想她虽仁善,但也是个有主意的,果然一会子贞良把盅子搁到案上,起身道,“走吧,去看看。”
……5。17……
贞良与紫烟进了东厢,厅堂里静悄悄的,没个声响,一会儿那花嫂声音从南侧间里传来,“要我说,今日是你的不对。纵他上回说话开罪了你,人家主动道歉来了,你还要怎底?”
叶灵眉也不做声,花家的又嘟哝了几句,什么“这样贵重的东西”、“可惜了的”甚的,贞良听的疑云从生,但再站下去真像偷听的了,边唤“妹妹在么?”边往北间卧室走去,花嫂听音赶紧跑出来,在她二人身后道,“奶奶来了,夫人在这屋。”说着打帘请她们入内。
贞良一进屋,叶灵眉早迎到门口,两人相携坐下,贞良仔细看她,虽说是寻常家居服饰,也未戴钗环,但其面如西窗之月,眸若秋水,神如玉,姿如花,端的是仙子一样的美人,不禁心生酸涩。花家的端上茶来,贞良略凝凝神道,“我听说刚才你哥哥惹恼了你,妹妹有什么委屈,但跟我讲,我替你说他!”
灵眉不料她这么快就听见,有些赧然,低头道,“没什么。”
贞良道,“二爷脾气不好,时常得罪人,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多与他计较。”
灵眉连忙道,“姐姐哪里的话,是我小性儿不懂事,还要让姐姐为我操心,周家哥哥他——对我很好。”
这话平时听没什么,此时她娇糯糯轻丝丝说来,贞良心头却猛地一跳,笑容也勉强了,好在那叶灵眉亦自怀心事,没有发觉。紫烟打岔儿问花嫂子,“嫂子,你扫的什么东西?亮晶晶的。”
花嫂刚讲碎玉包好,往上看看,灵眉兀自浑然不觉,贞良和紫烟齐齐看向自己,她站定答道,“哦,没什么,刚刚我失手打了一个盅子。”说完揣着那小包儿出去。
回到自己屋里,紫烟道,“那分明不是甚么盅子。”贞良坐倒在榻上若有所思,“我看倒不太像。”
“谁?”紫烟历来聪明伶俐,知她跳过碎玉说的灵眉,冷笑一声,“若能看出来个相生儿就晚了!”
贞良听得心烦意乱,摆摆手,“你先下去吧,容我想想。”
第二日,贞良等一众女眷陪太太说话斗牌,回房时周奉业已回来,应门的小丫头禀道,“二爷回来了,和螺儿姑娘在房里。”贞良与周奉的主卧在正房东间,一个大间,中间以垂花半帘门隔开,里头是卧室,外面设有暖榻、一对古董靠背椅、高几花架和多宝橱。那暖榻是会客用,但若有需要,陪侍的丫头也可宿于此,以备晚间所需。
螺儿自小服侍周奉,跟随他时间最长,虽未见他怎多宠了她,但五六年来亦从未断过,贞良亦比别人多让她两分。
周奉沐浴完毕,宽衣长袍坐在榻上,那螺儿跪在身后帮他顺发结绳,见贞良来了,忙要起身,贞良道,“别起来了。”一会儿螺儿收拾好出去,夫妻俩说了会闲话,周奉拿一本书观看,贞良捡起他更换的衣服坐在旁边折叠,状作不经意问道,“你昨儿与杜妹妹拌嘴了?”
周奉先不做声,而后从书上瞟一眼过来,淡淡道,“她说的?”
“没,昨儿下午我去她那里坐了会儿,猜的。”
“呵,”周奉轻啧,继续看书。
贞良慢下手中动作,看着他道,“今儿陪太太说话时也说起她的事。”
“说什么?我与她吵嘴?”周奉眼睛从书本后真看过来,贞良一阵脸热,双手抚着膝上衣物道,“没有。不是杜家还有几人投奔了京城么,妹妹说,若三嫂家里能帮着打听一下也好。”
周奉沉默,贞良又道,“妹妹还说,若找不到本家其他人,再帮着寻一个叫杜景阳的也成——好像,是他们家一个甚么至亲吧,听说大水前早先去了京城的。”
周奉一直没说话,似是看到书里,那贞良想了想问,“你觉得呢?”
周奉半晌方道,“你的妹妹,问我做何?”
贞良点点头,“也是,虽说是自己姊妹,但便是亲生的,也没有紧住着不让人回本家的道理,况她自己提出来了,我们也不好拦着。”
周奉翻了一页纸道,“我以为你一直当她作亲生的。”
贞良顿时尴尬,抚着衣衫呢咛,“谁说不是呢!”二人之间不再说话,忽“啪”的一声,她抬起头,原是周奉将书掷到案上,圾上鞋子,贞良问,“要安歇了?”他嗯了一声往里间走去。贞良拿起榻边案上托盘,里头是方才螺儿与他更衣时摘下的玉佩发簪等物,一起身,忽而一个布囊膝上折着的衣衫里掉出。她忙捡拾起来,定睛一看,是一杨妃色绣囊,上面绣着几朵凌霄花,甚是精美。
贞良看看里间并无动静,打开绣囊,里面一张绯色纸条,上书,“明日午后,澜香后院见。”署名:凌红苕。
绯色纸张上笔迹隽秀飘洒,贞良手指颤了一下,忙匆匆将它塞入囊里,仍揣回衣兜内,抚抚胸口,她坐回到原处。
周奉应邀如期抵达。
还是凌红苕所居的小阁外室,依然一桌、一椅、一琴,红苕身着石青长裙,长发以一银环梳就,披洒肩后,浓艳如旧。见他来了,起身相迎,端给他一杯清茶。
周奉见那茶杯是象牙犀角三足杯,上面暗黄晕染,依稀还有题字,便知是古旧名贵之物,抬眼道,“上回姑娘鼎力相助,周某没有专来致谢,见谅。”
凌红苕浅笑,直视他道,“公子给的谢仪甚丰厚,红苕今日请公子前来,并不为这个。”
她说的直接,周奉微微一怔,笑道,“姑娘果然是爽快人,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不知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请讲。”
凌红苕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