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澡间,略高大一点的那个媳妇上前摸了摸浴桶里的水温,回头道,“杜家妹子,水还是温的,咱们快些洗吧。”说罢便脱下衣衫,撩了把桶里的水往面上一涮,“好爽快。”
那杜家的却不动,半晌碎步上前,步伐却是袅袅婷婷如柳条儿迎风,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花嫂子刚洗了把脸,睁眼一看,杜家的已到了身前,拍拍胸口道,“吓了我一跳,妹子走路怎跟个猫儿似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杜家的却半侧了脸转过去,迟疑问道,“这水,能洗么?”
花嫂子奇怪,一会儿明白了,笑道,“妹子嫌这是两个小丫头洗过的?哎哟,咱们是媳妇婆子,怎么能与丫鬟们比,指望有干净澡水。来,快些,不然水就凉了。”
杜家的蹙了蹙眉,又看看那水,退后一步掩口道,“嫂子洗吧。”说罢转身往门外走去。
花嫂子叫住她,“妹子,”穿好衣裳走上前去,“妹子,我与你去抬水。”
“嫂子,”杜家的又是惊诧又是不过意,扯住花嫂子袖子,“怎好为我麻烦嫂子。”
花嫂子却是个爽快的,拉住她手,但觉与自己粗糙宽大的手指相比,杜家的小手却是又腻又滑,根根细得跟葱管一样,花嫂子憨憨一笑,“妹子原是好人家的女儿媳妇吧?!”
一句话将杜家的说红了眼圈,轻点了点头。
“家里还有谁么?”
杜家的又摇摇头,“只有我了。”
花嫂子闻言大叹,复又奇怪问道,“那你为何要自卖为奴啊?”
杜家的答道,“只因发水时遇到我娘家的一个老妈妈,全靠她一路讨饭才到的金陵城。不料昨天妈妈的小孙孙得了疟寒,若无药医治便……正巧周管家买人,我便来了。”
花嫂子又问,“你卖了几两?”
“五两。”
花嫂子大惊,“呀,你莫不是签的死契?!”
杜家的尚不大明白,扑扇着蝶翼般浓密的眼睫,“甚么是死契?”
花嫂子见她兀自糊涂,连忙解释,“死契,就是终生要在他周府为奴,日后便有再多的钱也不能赎得自由身了。若是卖的活契,以后还可以赎身回家。”
杜家的这才懵懂想起,以前在家时,似也隐约听娘亲还有婆家嫂子们说过此间不同,但她素来不问这些持家之事,未成想稀里糊涂便成了别人家终生的家奴——忽然又想到自己到如今孑然一身,还管什么死契活契呢!
她面带凄凉,半晌才喃喃道,“暧,五两总比二两要多,妈妈的小孙孙便多一分活命的算数吧。”
一时间二人无语,狭小的澡间窗台上蜡尽光熄,间或从小窗外传来一两声蛐蛐儿的叫声,月光透进来,一半照在杜家的脏污不堪的头发脸上,花嫂子吭了一声,抓起她胳膊,“走,我与你一起抬水去。”
杜家的点头,抿嘴带过一丝儿笑意,花嫂子赞道,“你可真好看,你闺名什么,可能说给我听听?”
杜家的又点点头,轻声道,“灵眉。”
4。 重聚 一路回去,倒也无事。只是那晚服侍周奉的丫头名唤春巧的,因路上又被点了两回,很以为比别人多了脸,一般的活渐渐瞧不上眼,私底下她四个一道做活时便都腰酸腿疼得推了。花嫂子是实心葫芦,最能容事寡语,灵眉更不消说,自小便是喜静少言,只有另一个丫头叫凤来的,一次行、二次忍,第三次便不服起来。
这天下午行到一个小市镇上落脚,花嫂子带着灵眉收拾屋子,打扫尘土,这一路上,多亏得她事事照应,灵眉心中当真感激。
因她两个是媳妇子,因此并不贴身服侍周奉,一时春巧凤来两个收拾了周奉房间回来,春巧进门便将衣物全往凤来手中一堆,颠颠乔乔地走到炕边,把个身子往床上一歪,打着哈道,“哎呀累死我了,烦你们把二爷的衣物洗洗干净吧。”说着扯过被来,竟要睡去。
那床是花嫂子灵眉刚收拾好的,她四人一间,睡一个大通铺。花嫂子见状并不言语,自去拾才刚两人捡出的衣物杂事欲出门洗理,灵眉跟个小尾巴一样的蹑脚跟随,只是那凤来不干了,把手中衣物往地上一摔,瘪嘴道,“什么人!一天到晚的什么活都不做,整天价做个娇样子在那给谁看,真当自己是甚正经小姐么!”
花嫂子见她这样,忙上前拉她,掩嘴欲劝,谁知那春巧早看出凤来对自己不服,一早想拿个机会治她,此时听她言骂,倒遂了心,登时拉下被子坐起笑道,“我早瞧你不服我入了二爷的眼,只是你若有本事,当初为什么自己不上去,如今倒来捻我的酸。”
一句话把凤来憋住了,跺着脚一头拱到花嫂子怀里哭道,“嫂子你看她说的那话!我只是嫌她不干活,她竟扯到这里——,”又转头骂春巧道,“你当着人人都如你一般,见着男人便迷了眼,没羞没臊地做出那种事!”
春巧见她呕哭了,越发得意,伸长脖涎着脸儿笑道,“哪种事,哪种事?二爷那样的人才,我就不信你们不上心,不过是嫉妒我罢了。喏,还有你,”说着忽伸手指向灵眉,“杜家的,你也少装那娇娇娜娜的乔致样子儿,二爷且看不见你噻!”
灵眉早不耐烦她们争吵,不料春巧竟一把邪火烧到自己身上,只是她素来厌恶这种小人嘴脸,哪里会与她争辩,打开门便出了去。
身后春巧拍手道,“瞧瞧,瞧瞧,连个衣物家伙什儿也不拿的就出去,这才是真把自己当个小姐呢!”
花嫂子皱起眉,“你便少说一句吧!”说着与凤来抱起衣服,凤来狠瞪她一眼,掩上门。
原来这春巧虽然皮厚,但不妨是个有心的。她自己心高眼浅,只道人人都如她一般,但四个人里,凤来虽说生的不错,但简单憨直,就是一黄毛丫头,屁毛儿也都还不懂呢;花嫂子更不用说了,粗壮仆妇一个,春巧顶瞧不起就是她。只有那杜家的,颜色好不说,更有那一种说不出的袅娜轻渺的风流态儿,煞是勾人,因此春巧心里头只把灵眉当了假想敌,动辄便要讥嘲使坏,好在一路上有花嫂子回护,也没出甚大事。
半月后到了济州府。
周奉的车马将一到门口,已有两个小厮儿从宅门里扑腾出来,欢喜叫着,“二爷回来了!”紧接着有人蹿入宅内报信。
周奉打赏了迎门的小厮,他自己另一个长随五儿迎上来,“爷来了,”说着指点后头车马仆众从周宅侧门入内。
周奉边往里走边问,“家里都好?”
五儿忙又迎上来,一路走,一路躬身答话。这本就是个伶俐子儿,口齿清楚,回起话来就像那碎珠子儿落地,诘诘呱呱一通把周奉离开俩月间府里的事都简要说了,末了又添了一句,“二奶奶也好,现正与太太、大奶奶、三奶奶她们在后山堂候着您呐!”
周奉闻言一笑,抛了一锭银子给五儿,五儿连忙接住,身子弯的更低,“谢爷赏。”
眼瞅周奉进了内院后山堂,四儿上来蹭五儿,两手捏住他腮帮笑道,“好狗子儿,小爷我跟着二爷辛苦俩月,你倒好,几句话就开了脸。”
五儿掂掂银子,也猴回身抱住四儿腰,“这是爷的本事。你也别抱怨,跟着二爷这俩月,什么见识也长了,嗳,那江南的女娘,”拱着他肩膀挤眉笑道,“是不是当真新鲜些?我听说,爷还带了几个回来?!”
四儿摸着下巴乜他,“这里面倒有个大胆灵巧的,只不过二爷沾了,以后却不知怎样,不过么——”他把那话音拖长,只把五儿挠得稀痒,不住催他,“不过怎样?”
四儿左右瞧瞧无人,附到他耳边,“二爷这回还带来一个小寡妇,可怜见的,才十五六模样,生的那小脸、那小腰,啧啧,你我这三年跟着二爷见识的还算少了?竟没见过这样的美人!”
一席话说的五儿眉花眼笑,“好,好,丫头什么的也就算了,只等有机会,一定要试试这寡妇小娘。”小哥儿俩一对眼,均嘿嘿笑开。
话说周奉来到后山堂门口,有老妈子进屋禀告,太太王氏下头陪侍的一众媳妇女眷忙都起身,王氏心里喜欢,指着她们道,“贞良留下,月君也留下,小叔子有什么不能见的,”又对其他女眷吩咐道,“老三媳妇带她们都下去吧。”
三奶奶陈氏刚嫁过来,还有些拘谨,轻声唤大家向王氏行礼退下。
一时周奉进来,大奶奶郝月君和贞良都站在侧坐边上,周奉不及理会她们,先走上几步,跪倒在母亲王氏下头,“娘,儿子回来了。”
王氏心里头喜欢,脸上却皱眉佯怒道,“你如今还知道回来,野在外头不知道怎么乐呢!”见他笑嘻嘻的涎着脸,又骂,“不长进的东西,还不凑近点让为娘看看!”
周奉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又娶了亲,早过了猴在母亲怀里撒娇打滚的年纪,遂膝行两步,停到王氏座前。王氏一看,儿子脸也黑了,皮也糙了,面带风霜,下巴似也尖了些,心疼抚了两下,大奶奶郝氏见是个缝儿,她嫁过来也已多年,与王氏婆媳甚是融洽,遂凑上前来,“叔叔瘦了。”
王氏拿手绢擦擦眼角,“倒是,我看着是瘦了,你们看怎样?”
一边站着的老妈妈们忙都咂嘴附和,贞良站在原地却并不敢过去,不时抬头觑着夫君背影,又唯恐叫旁人看出来,一会儿听他撒娇儿道,“母亲快让儿子起来吧,紧让跪着怪累的。”
王氏啐他一口,“多大了还这腔调,你媳妇还在跟前呢!”
一个老妈妈忙凑趣插话,“瞧太太这话说的,我倒要为哥儿不平,哥儿再大,那也都是您的儿子不是!”一席话说的王氏喜笑颜开,忙命人将周奉扶起坐下,吩咐贞良道,“奉儿办差经了许多劳苦风霜,回头你须好生服侍调养。”
贞良自嫁入周府,太太还未正经与她说过话,此时一听连忙上前,只见王氏面上虽还淡淡的,但显是对她承认的了,贞良欢喜不已,唯唯称是。
周奉略坐了一会便要走